翌日清晨,天色微明,有些昏暗。
整座苍梧山都被雾气笼罩着,雾蒙蒙的,光线只能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好在不影响视物。
听到崔季行天快亮才回房,宿风苏有些担心,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一眼。
他还没做出决定,就看见有人朝这里走来了。
起初隔得远,看不清,等走近了,他才发现,是林鹤清。
林鹤清看了他一眼,颔首,“三师兄。”
虽然拜师多时,其实两个人的交集不算太多,但是想着崔季行的叮嘱,宿风苏还是对他笑了笑,“小师弟。”
林鹤清是带着东西来的,他看着宿风苏等在这里许久,又踌躇不前的样子,就把手里的食盒递给了他。
“劳烦三师兄帮我把这个给大师兄带进去。”
“可是……”他不知道崔季行是否睡下了,有些犹豫。
“一些清粥小菜,吃了东西再睡,可能会好一点。”林鹤清的这句话跟宿风苏的担心不谋而合,他就应下了。
又投桃报李地关心了一句,“小师弟这是还要去哪里?”
林鹤清手中还有一个食盒,显然是还有人要送。
“师父应该也没休息,我想去他那里看看。”
宿风苏点了点头,就推门进去了,听见房中有交谈声传出来,林鹤清才转身离开。
崔季行回房后,已经不太困了,但是精神有些萎靡,就想着小憩一下。
刚躺下,还没有开始酝酿出睡意,就听见推门声。
他睁开眼睛看过去,是宿风苏,就马上起来了。
在师兄弟面前,他自诩向来还是言行得体的。
宿风苏本来走的很小心,见他坐起来了,稍微有些局促,“大师兄,我吵醒你了吗?”
崔季行摇了摇头,“本来也睡不着。”
又见他拿来食盒,就走了过去,“带了什么,刚好我也有点饿了。”
“清粥小菜”,一边说,一边把东西摆出来,“刚好可以先吃点东西,再休息。”
崔季行跟着看了看这菜,便自觉地拿起碗盛了粥,放在宿风苏面前。
见粥的份量足够,宿风苏就安心坐下来了。
崔季行尝了一口,觉得有点太安静了,就随口夸道:“这粥有心了,手艺不错。”
宿风苏顿了一下,如实回道,“小师弟的手艺确实很好。”
“是吗?”崔季行心里转了一个弯,就明白了,但是他也没有多问,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昨日在试炼山,感觉如何?”
两人不咸不淡地闲聊,不一会儿,早饭就吃完了。
把东西收好,宿风苏正要拎走,就见崔季行把东西提起,也随着站起来了,他下意识以为崔季行要送他,“大师兄,不用送,你早点休息吧,我把东西送回厨房就好了。”
“没事,劳你来送一次,哪能还让你送回去。”
两个人往外走了两步,就看见林鹤清正提着一个食盒走在前面拐角处。
崔季行就喊了他一声,“小师弟。”
林鹤清正在想事情,不防被打断,索性就停了下来,“大师兄。”
等人走近,才看见宿风苏跟在后面,两个人就互相示意了一下。
崔季行见他也拿着食盒,就一起接了过来,林鹤清看了一眼,没有推辞,
三个人一起走,显得路有些窄,而且都是去厨房,也没有必要。
于是,林鹤清主动停下了,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崔季行倒是先打断了他,“小师弟今天身体怎么样,若是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去找君行,趁他们药师谷的还在,不用白不用。”
见他提起,林鹤清就想到昨日司君行特意强调自己来自药师谷,总觉得两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像是在暗示些什么。
他就提了一下嘴角,类似于一个笑容,但是不太明显,“多谢大师兄关心,只是昨日不小心落水,回来睡了一觉,已经没事了。”
崔季行看着他的表情,只有一个想法——
这个笑比之前对苏绍的那个还敷衍。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见司君行、上官遥和昨晚那个姑娘,一起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了。
大家打了一个招呼,那个姑娘正想离开,走过崔季行的身边,崔季行抬头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
后来大家彼此分开,林鹤清才回房。
他先走到桌前,在前几日给苏绍配药剩下的那些草药里面翻找了一下,没有找到什么,就放弃了。
正打算再去后山一趟,就见崔季行推门进来了。
“大师兄。”才刚分开,林鹤清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找自己。
崔季行没有看他,先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往林鹤清方向推了一下,“坐下,我们聊聊?”
明明是询问的语气,但是林鹤清听出了理所当然的意思。
看了一眼刚刚被崔季行带关上的门,林鹤清走过去坐下了。
“大师兄想聊什么?”要继续跟他聊药师谷吗?
崔季行先看了一眼他的手,才开口,“你的手腕,怎么了?”
不是药师谷,林鹤清也不见得松了一口气,他不擅长撒谎,只能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
崔季行仿佛看穿了他的纠结,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
“既然不想说,那方便让我看看吗?”
林鹤清见他这样子,很明显是有备而来,叹了一口气。
他把袖口往上捋了一下,露出了一只手腕。
崔季行看见他手掌往上三寸的地方,有很明显的一圈两指宽的勒痕,像是磨损出来的,虽然现在已经结痂了,但是看样子也不难猜到当初受伤的时候,应该是被磨得可以看见骨头了。
崔季行虽然只看见一只手,但没由来的觉得另外一只应该也差不多了,不自觉皱了皱眉。
“是…只有手上吗?”虽然语气迟疑,但是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林鹤清看着他的表情,又露出了那种很认真的眼神。
曾经,他用这个眼神看过宋玉的不拘小节;昨晚,他用这个眼神看过司君行的满眼同情;现在,他用这个眼神来看林鹤清皱眉的关心。
他问出了一个让崔季行很意外的问题,“为什么你们修士也会有那么多情呢?”
修真界不是追求无情无欲的吗?修士难道不应该都是冷酷无情的吗?
崔季行愣了一下,有点意外。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给了自己的答案,“修士也是人,当然可有拥有自己的情绪。”
林鹤清不知道对这个答案接受与否,只是转而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戴过五部锁。”
他把领口拉开一些,崔季行看见他颈部的末尾,靠近肩的位置,也有一圈勒痕,只是没有手腕上那么严重,但在他白的不正常的皮肤上,看起来还是很明显。
见他看见了,林鹤清就把领口合上了,才继续解释,“当时为了挣脱五部锁的束缚,我就在锁中反复磨蹭,等到流出足够多的血,足够滑,我就可以从里面把手放出来了。而且运气很好,把手放出来,也没有被发现,所以我偷到了钥匙。”
所以,他的脖子和脚腕都没有受伤,只是付出了一双手的代价,运气已经很好了。
崔季行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被袖口掩住的手腕,没有说话,只是把瓶子往前推了一下,“金疮药,师父给的,很有效,记得涂。”
但想着自己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做,索性就展示一下师兄的关怀吧,他就自觉把药瓶打开,又轻轻抬起林鹤清的手,慢慢给他擦。
擦的很认真,也没有忽略林鹤清的感受,随意闲聊,“吃过东西了吗?”
他在明知故问,明明之前已经看见他拎着食盒了。
但是林鹤清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药,还是回答了。
“吃过了,和师父一起。”
他又恢复了言简意赅的样子。
崔季行这才意识到,刚刚那段剖白,算是林鹤清这段时间以来说的最长的的一段话了,他好像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说话,被问到,也只是简单回答,不会多言。
崔季行就想引他多说两句,一下思维跑偏,下手重了也没注意,“怎么会想到给苏绍配药?”
林鹤清被压到伤处,好像有些疼了,往后抽了一下手,缓了一下,才回答:“为了答谢。”
跟报恩一样的理由。
崔季行见他抽手,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手重了,连忙吹了一下,当作补救。
又更加专心且仔细地把剩下的伤涂完,他才继续追问,“谢什么?”
其实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他就突然想知道原因。
林鹤清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回答,“因为那天见面的礼,我不会,就学了他。”
那天第一次见,崔季行只给他们引荐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刚好前面苏绍给崔季行行了一个礼,他就学了一下。
“那你后面不是专门给他解围了吗?”
后来宿风苏突然说自己有不懂的地方,要询问崔季行,让一旁整日和他待在一起修行的苏绍有些无措。
苏绍本就因为自己说话磕巴,有些自卑。
宿风苏那样做,即使是无心的,但是也很容易让他觉得自己不受人待见。
但是林鹤清却突然请他带路,还对他笑,一下子把他从无措的境地拉出来了。
崔季行觉得这个举动对那个时候的苏绍来说,也算是一种道谢了。
但是,林鹤清却摇了摇头,“这不一样,道谢是要用心的。”
“那今天的粥算是你报恩的方式吗?”同样也很用心,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熬的,还一个人用受伤的手拎了那么久。
林鹤清感觉这话有些荒谬,表情也传达了一样的意思。
“报恩没有这样简单的。”
送粥就是纯粹的关心,关心崔季行,关心宋玉。
崔季行觉得,自从认识林鹤清以后,他好像经常感觉到意外。
从他用报恩的理由留下,给苏绍解围到给他的答谢,又注意到商桓晋饿了,再是今天负伤送早膳,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刚醒来时,注意到自己口渴强撑,好像每一件事情都在让他感觉到意外,甚至一度让他产生怀疑。
而林鹤清每一次问的问题,确实也都在向他传达,他的怀疑没有错。
林鹤清确实不像一个修士,确切地说,是不像一个修真界的人。
他更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会注意到每一个人的细枝末节,但是从来不会妄加评判,也不会参与,只是按照自己的好恶,在恰当的时候,做出一些恰当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