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在德拉科最初住院的那段时间,哈利总会来探望他。后来自某天开始,他忽然消失了。
德拉科问罗恩,哈利最近是否很忙,对方点点头算作回答。他不擅撒谎,神色也不自然。德拉科觉得罗恩没必要因为对自己撒谎而不自在,他们并非挚友,只是熟人,他又欠了他们的人情,罗恩对他说个谎又有什么愧疚的必要?
他差不多猜到了。不久前他们就吐真剂有过一段对话,哈利或许去探寻当年的真相了。
他会很吃惊的。
德拉科倚靠在床头,抬眼向窗外看,心中有种奇怪的满足感。那段过去会惊吓波特,甚至会让波特对他产生怜悯或愧疚。
他不要怜悯也不要愧疚。他在战争中毫发无伤,只被自己的心损毁。
哈利没来,他乐得和罗恩相处。
他其实更喜欢和罗恩说话。罗恩总是会让人很轻松,很愉快,就好像他有这种魔法,呆在他身边总是随意的。再者,他与罗恩之间没有隔着被伏地魔杀害的父母。
这天罗恩又从餐厅带了饭菜,还让德拉科给他提建议。
德拉科小心翼翼,每个都尝得很仔细,菜肴确实没有可改进的地方,虽然有些不合他的口味,但无疑都是好吃的。
罗恩见问不出改进的建议,于是问他是否会想用什么东西来代替眼下的食材,德拉科对这样的问题倒是有答案,说了几个很可行的提议。
“看来你的家养小精灵厨艺不错。”罗恩说。
“我自己做饭。”德拉科说。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在自夸。
罗恩直勾勾地看着他,但立刻反应过来了。
“也是,你住的地方显然只有你自己。你对食物的品味确实不错。”
德拉科笑了笑。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罗恩这人挺可爱的。
最初他只以学院划分人,以血统划分,以是否有利用价值划分。现在他长大了,看清自己也不过是个凡人的事实,他没道理用那些条件来区分他人——是否有利用价值?他自己又算是什么,有什么资格去利用别人?虽说他看格兰芬多不顺眼,但毫无疑问他们有些观点很正确,例如麻瓜并不比巫师低贱,他们和巫师一样,有血有肉,有的高尚、有的卑劣。
最初他们只是聊食物,后来渐渐聊到罗恩的几家餐厅以及出租的店铺,德拉科越听越入迷,和他聊得越来越多。再者,餐厅的经营又不是什么私人的事,坦诚说了也无妨,德拉科听罗恩说餐厅里的种种难处时,忽然有种真实到令他不适的感觉:原来人是要为生计奔波的。
罗恩说起他最初开餐厅时的事。那时他只有为数不多的积蓄,为此四处做些零工,他攒下的钱不多,无法买下铺面开餐厅,但至少他的租金够了。
“那时候真年轻,”他感叹,“当时我每天都算着收入,想到这些钱够租金了,那些钱够添置桌椅了、够雇上一个人了……后来哈利和赫敏还借了我许多,这才开了第一家店。”
“我还以为你会说家里人给你拿了钱。”德拉科说。
罗恩大笑起来。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家吗?上学时你嘲笑我家里寒酸可不是一次两次,难道你忘了‘寒酸’是什么意思?”
德拉科忽然觉得无地自容,脸上烧了一片。
“抱歉,我……”
“没事,都过去了,”罗恩说,“其实我如果问家里要,他们当然会给,但我不想开口。”
德拉科再度问出好笑的问题。
“我一直听说笑话商店的收入很高,你就算问你哥哥借一点也没关系吧?”
“我可不要欠人情,偶尔见了面还要被打趣。”罗恩说。
德拉科其实想追问,和自己的家人借钱又算什么“欠人情”呢?他们不是一家人吗?他虽然是独生子,但总觉得兄弟姐妹和父母是一样的,他们那样亲近,却要因为钱而产生隔阂吗?
这念头在他脑中停了一秒就消失了。他当然知道人们总是会因为金钱与利益发生纠纷,只因这些事没在他身上发生过,他条件反射地忽略了那可能。
他想着罗恩的话,觉得自己实在幸运。他不必为钱忧心,不必为如何果腹、如何活在这世上忧心。
只是,无论人类处于何种环境,他们永远都有问题。无法生存便担心生存,得以生存,又要想生存之上的一层。
汤姆还有心思关心永生……想必他过得很好。
至于他,他就不同了。小时候他只想做马尔福的家主,如他父亲那般,堂皇正大,不可一世。现在他只想做个普通人,想要些世俗的东西,安宁,平静。
与他的孩子一起。
他与罗恩聊得投缘,几乎忘了波特。
过了快三个星期,波特才又一次出现在病房里。他神色异样,眼神闪躲,一看就是知道了些德拉科的过去。恐怕就是审讯之前被灌下吐真剂的时候。
德拉科与他不咸不淡地聊着,总觉得没什么好说。
汤姆杀了波特的父母,他对波特愧疚,可小时候又一直与他作对,心底总是留着些恨意。
听说波特在一个什么亲戚家长大,过得不怎么样。德拉科倒是千娇百宠地被父母养大了……
他们坐在病床和椅子上,藏着各自的愧疚。
德拉科出院那天,波特和罗恩送他回家。他下厨做了晚饭款待他们,三人喝了个痛快。
借着酒劲,波特顺应了德拉科的话,说出了他见到德拉科被灌下吐真剂后的记忆。
德拉科忽然脸上发烫。
那时魔法部的工作人员问了他许多露骨的问题。他年轻,面子薄,且仅有过汤姆这一个恋人,被迫当众说出□□细节,他自然会觉得不适。
可这不是全部。
在受审前他被迫说出他们的□□,装作被逼迫的模样,可实际上他很快乐。
德拉科有种反叛心理,他不能说出他们相爱,却可以借着吐真剂袒露他们的亲密。
他保留着理智,否则险些要否认自己曾被强迫一事。
他渴望着黑魔王。
没有人知道那个被雨水切断的夜晚,没有人知道暗夜中汤姆自床幔后走来,掀开床前长长的、白到透明的薄纱。
身体与灵魂在巨大的喜悦中战栗。那一刻他相信神了,在神之外,没有任何存在能创造出这样的感受,他融化在宇宙里,成为宇宙的一切:风与海浪,夜晚与夕阳,树木与土壤,晨露与寒霜。
德拉科恨不能对他们讲出一切。
他不能说出他的快乐与爱,他只能告诉他们他是被强迫的,痛苦的,屈辱的。痛苦才能换来生存。
逼问他的人各自眼中放光。这样私密的事,德拉科却被迫讲出来。他曾那样不可一世,此刻却在一间狭小阴暗的房间里被迫说出他的不堪。
那些人惊奇地望着他,似乎取得了空前的胜利。他们羞辱他了,马尔福亲口承认他是个下贱的烂货,被伏地魔逼迫,被伏地魔当做玩物。人人都心满意足。
今天波特忽然提起这件事,德拉科脸上不由一阵泛红。
波特以为他觉得难堪,可德拉科的脸红只因为羞怯。
“我似乎误会你了,”波特说,“我对此很抱歉。”
这就是无稽之谈了。那时德拉科马上就要接受审问,为了他自己的安全他才那样回答,如今已没有那个必要了,他不必继续保持着受害者的样子。
“不不不,不必……你没有误会什么,”他放下酒杯,直视波特的眼睛,“你以为我变好了吗?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了?不,波特,你没有误会我,我比你想象得更坏,我比过去更糟。”
波特疑惑不解,德拉科也不知还能再解释什么。他不愿吐露更多,只希望波特不要拿他当做好人看待。
他可以伪装,但他宁愿伪装成一个穷凶极恶的食死徒也不愿装作自己是好人。
他哪有那个资格?
他可是在盼着怀上伏地魔的孩子。盼着,准备着,行动着。
虽说行动并不顺利,上次德拉科想要让自己怀孕,结果魔药搞垮了身体,他不得不在医院里住了近半年。他的身体还需要休养,一时半刻决不能再尝试了。
在真正怀孕之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现在他想做正确的事了,成为一个“正确”的人。
我不是在否定你,他对汤姆说,我只是走去了另一个阶段。
世界真是奇怪。他一次次摔倒,一次次遭遇挫折,一次次认为这就是终结,然后一次又一次有了新的开始。
只要太阳升起。
德拉科每个月都和格兰杰见面。他有太多伏地魔的魔咒教给她,然后让她将那些魔咒教授给随便什么人——格兰杰选的人不会有错。她和波特以及罗恩一样,正派得无可挑剔。这样想时,德拉科也觉得自己刻薄,仿佛正派是种错误,他想向正派靠拢,又一面轻视它。
有时格兰杰会来他家,偶尔也去他在麻瓜地界的办公室。格兰杰学习东西很快,教她魔咒真是种愉快的经历。德拉科暗自怀疑波特就没有这样的脑子,如果是他来学,一定会慢很多,说不定他们还会为此吵架。
但这也不过是他带着恶意的揣测罢了。多多少少,他看波特都有些不顺眼。
德拉科和罗恩见面更多。他们有许多生意上的事可以商量。至于和哈利的见面,德拉科几乎从没去找过他,对方亦然,他们多数时候都是在他和罗恩见面时碰上的。
他与那三人的来往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都是体面人,从不会给他难堪。
德拉科也无法封闭自己。他之前孤独了太久。
只是,波特和罗恩都好说,只有格兰杰是个问题。
她太聪明。
被她看穿自己求死的渴望,实在难堪。
德拉科发觉他站在一个极为奇怪的地方。他想死,若不能死,那他想生下孩子。两个极端,一个循环。
圣诞节时,德拉科又一次回到马尔福庄园。
他是带着希望回去的。
他这一年里住了快半年的医院,他过得很不好,几乎要死在家里,幸好格兰芬多那三人救了他,后来他就一直住在医院,他们常常去探望他……
德拉科想着要对母亲说的那些话。
他诉说自己糟糕的过往,或许母亲会心疼,最初她一言不发,然后猛然抬头,惊讶地问出问题,比如“你在医院住了那么久?”然后他点头,她心软。他们哭泣着拥抱,他再度成了母亲的孩子。
他抱着天真的幻想回到马尔福家。
他真的需要一些甜的东西。黏腻的,一条条丝线串联着,一个个茧包裹着。他的父母,他的家,他在这世上不能孤身一人。
在幻想时,德拉科也察觉到了那想象的荒谬。
可他太久没有见过母亲了。
他是个独立的人了,这与他有感情并不冲突。
他走进马尔福庄园,脚踩在刚刚落下的一层薄雪上。
这里是他的家,他长大的地方。小时候他在庄园里四处跑,哪里都去过,他骑着小扫帚飞来飞去,草叶扫过他的脚尖,树枝刮过他的头发。他俯身去捉一只蜻蜓,却没有保持好平衡,从扫帚上摔下。但因为距离低,他毫发无损,只是摔疼了胳膊。
纳西莎匆忙抱起他,为他揉胳膊,嗔怪他不小心,甚至险些禁止他再骑扫帚。
母亲并无特别之处,她有她的缺点和软弱,可他无法不爱她,也无法责怪她。
德拉科走进宅子。仆人早在他走进大门时就知道了,回复他说已经去告知夫人了,但恐怕她要晚些才能见他,此时正在节日前,有许多核对好的账目需要她过目,另外也有些生意上的繁杂琐事。
“没事,我先回我房里。”
德拉科将东西交给仆人,独自回房间了。
家里已做了圣诞的装饰,看上去很热闹。节日真是有趣的东西,氛围和平常总是两样。
他连脚步也轻飘飘的。
回到房里,德拉科各处走走看看,然后端正坐在沙发上,打起精神等着母亲,一遍遍思索着要说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德拉科睡着了。
他虽然早就出院,但身体一直虚弱,加上这两日想到回马尔福庄园,精神又很亢奋。
许久后,房中有轻微的声响传来。
德拉科骤然睁开眼,仿佛被噩梦惊醒。
纳西莎推开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