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河边最大的那座水君庙,这几日忽然封庙。
前往进香的人还未入殿,便被庙祝远远地拦下劝返。
而此时的殿中,一袭红衣的敖寸心呆坐殿前,正对着与她明明有七分相似却风采凌然的雕像。可任谁见了,也说不出眼前这个颓唐落魄、形如枯槁的敖寸心与神龛之上为人所供奉的敖寸心是同一个人。
明明才不过两百年,明明她不过是重新爱上了一个人。
玄默看着敖寸心的背影默默地叹了口气:“三公主,你已经在这枯坐了三日。还没有想明白吗?”
敖寸心像是没听到玄默的话,没有动,不做声,也不回应。
玄默叹了一口气,将一壶酒放在敖寸心的身边:“凡人说,一醉解千愁。此言虽不算对,但有些愁绪,有个纾解的法子,总是好事。”
玄默放下酒,慢吞吞地转身离开。
敖寸心看着头上的雕像,日光从短变长,烛火从明到暗,她如同雕塑一般任由影子变长变短,在空旷的大殿中坐成了第二座雕塑。
当日,敖寸心一句“醉话当不得真,那一块月饼珍藏了几百年,当不当得真?”问得在场的所有人面面相觑,俱是不敢发声。
原本的宾主尽欢,眨眼间就变成噤若寒蝉。
杨戬拉着敖寸心:“今日难得师父和众兄弟回来,我不想与你闹。等晚些时候,我再向你解释。”
敖寸心挥开杨戬的手:“有这个解释的必要吗?”
敖寸心:“若不是你心里心心念念着嫦娥,怎么会将这块月饼珍藏几百年?哮天犬怎么会想着用月饼来讨你欢心?你没听见他说什么吗?他希望你当初娶的是嫦娥,他从来没认可过我做杨家的女主人。”
杨戬:“哮天犬只是喝醉了,你为什么一定要逮着他的话不放呢!”
敖寸心:“究竟是我逮着他的话不放,还是你一直在有意纵容?!”
敖寸心:“如果不是你一直有意无意地放纵哮天犬,他怎么会不把我放在眼里,怎么敢生出用嫦娥哄你的心思?说到底,在你心里,未尝没有和他一般的想法。杨戬,你对嫦娥的那点龌龊心思,除了你自己自欺欺人以外,在座的这些人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杨戬:“够了!我与嫦娥仙子清清白白,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无端揣测。”
杨戬:“你从来不曾信任过我,你从不肯相信我对嫦娥仙子没有生出超过正常情分之外的情谊。无论我向你解释多少次,你总是固执己见,从不肯相信我。成亲之前,你就知道我和嫦娥仙子的过往。既然你这般不信我,认定了我与嫦娥仙子有私情,当初又何必答应嫁给我!”
以往无论敖寸心和杨戬争吵多少次,他都从未对她说出过这样的话。
这句话,不再是解释他和嫦娥仙子的关系,而是对敖寸心的否定,否定她的胡搅蛮缠,否定她当初的选择,否定他们的婚姻。
这是连杨婵都觉得要遭的地步:“二哥!”
敖寸心睁大了眼睛,看着杨戬,眼中带着果然如此的讥讽和暗潮汹涌的平静:“你终于忍不住说出来了。”
敖寸心:“在你心里,恐怕一直都很后悔当初与我成亲吧。”
敖寸心:“可惜啊杨戬,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是你当初要求娶我,是你明知道我的爱是独占却还要在心里装着那么多比我还要重要的人,今天你、你们所有人的痛苦都是你自找的。”
杨戬:“是,今日所有的痛苦都是我杨戬自找的,我杨戬认,所以每次与你发生争执的时候我都在退让。我的师父、兄弟因为你离开杨府,我的妹妹因为你有家不能回,独居华山,嫦娥仙子因为关心安慰被你当成仇人,哮天犬平时更是躲着你走,你还想怎样?你究竟还想怎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闹剧?!”
结束?
怎么可能结束?
他杨戬想得美!
他说开始就开始,想要结束就结束吗?
只要她敖寸心还在痛苦里挣扎一天,他杨戬的痛苦就休想结束。
就算是苦海炼狱,也决不能只她敖寸心一人,煎熬其中。
可这苦海炼狱,真的太苦了。
他杨戬不过才过了两百年,可她敖寸心却经历了两辈子。
每当她们争吵冷战痛苦的时候,她总能在身处的周围看到上辈子的影子,看到那房中每一处的狼藉和她独自呆坐的模样,看到她的狼狈,看到她的痛苦,看到她的绝望和无力,于是原本的痛苦变得重复,内心的煎熬也一并加持到了一起。
她离开了杨府,离开了灌江口。
可天地之大,她却无一处可去。
兜兜转转,她最后还是来到了这里。
她堂堂一个龙族公主,坐享四海,到如今,却只有人间的一处庙宇能许片刻容身。
而这庙宇,最初也不过是源自于她对前世与念在一起的惦念。
所以兜兜转转,能容她于世的,还得是她。
如果你还在,该有多好。
这天地之大,我不会无处可去。
可如果你还在,我当初或许根本就不会选择嫁给杨戬,更不会有如今的困守围城。
如果你在,我们应该早就去游历人间,去三山五岳,去海外诸国。
她不会重新与杨戬生出纠葛,不会与他纠缠,再度生出情丝。
如果你在,如果你在,、、、
可你,本就在啊、、、
这个念头一在脑海中浮现,敖寸心倏然惊醒。
眼前的雕像重新在眼底清晰,她的眼中带着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惊惶。
不,她不能这么想、、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这一刻,敖寸心连指尖都在颤抖。
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狼狈且惊慌地踉跄跑出大殿。
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可在水君庙中,只有一座硕大的雕像在静静地看着她。
脚下是翻涌的水浪,额间是赤红的莲花,眼中是渐行渐远的敖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