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维莱特目送贝希摩斯和旅行者们出门，他原想一块去，被按下了，只能坐在原地看他们离开。无所事事，思绪飘到了前不久的对话。
他其实不懂贝希摩斯。
在相处的这些年里，贝希摩斯始终扮演着引导者和长辈的形象，但他并不拘于此。在沙漠的星空下，贝希摩斯向他讲述的那些睡前故事；在零件遍地的实验室里，贝希摩斯向找上门的他展示的那些改进；在他好奇地停顿视线，贝希摩斯便自然而然地向他介绍……
自诩是长辈，却将他放在平等的位置上，温和地带他走进人类的生活。
在第一次遇到贝希摩斯时，那维莱特以为他是迷路的旅人，不敢暴露自己的存在。不想被人一把拉上岸，很是自来熟地邀请。
他看不到吗？我身上的这些非人特征，他不害怕吗？
那维莱特任他摆弄，心里却掀起巨浪。
还是其他的目的？他想起曾经的经历，怀疑贝希摩斯的动机。
可是那颗鼓动的心脏在砰砰跳动，温热的手带来新的变动。
……试一试吧，我能吃什么亏？
那维莱特是一条懵懂的水龙，他不知道人类与动物的区别在精神，在心灵啊。
水龙好奇人类，观察人类，注视最久的对象只会是贝希摩斯。贝希摩斯是个不太一样的人类。那维莱特有自己的观察日记，在心里。
他自由过了头，但风神也眷恋自由；他遵守契约和规定，只在自己的标准下；见识与智慧是每一个遇到他的人所称赞的，却平淡地和他说都是前人的智慧算不得什么。
他真是善变又与众不同的人，但人就是这样善变又人人不同啊。那维莱特不懂贝希摩斯，但他没有拒绝这份不知代价的好意。
“还在想之前的事？”
贝希摩斯给自己倒了杯茶，依旧坐在那维莱特的对面。
那维莱特摇摇头，贝希摩斯又抛出一个问题给他：“那想明白我对你的好要收取什么代价了吗？”
这是他们刚到枫丹时那维莱特对贝希摩斯选择帮助他时的疑问：你对我的帮助要以什么为代价？那时贝希摩斯指着水神的邀请函说不如借着这次机会向我支付报酬吧，以人类的标准。
“我不觉得我能给出的报酬可以匹配你的付出。”在最高审判官的位置上那维莱特最擅长权利与义务的对等，单论行为，他所熟知的律法中唯有赡养可以对等贝希摩斯对他的付出，他便直说：“你还不需要我来赡养，工资也不是我来支付，我不知道要怎么回报。”
贝希摩斯听到赡养挑了眉，他居然理解了那维莱特的意思也没有纠正他的说法，反倒顺着他说下去：“可惜，要赡养我是几乎不可能了，工资就更不用说，那维的工资还是我开的，看来这报酬我还要再等等才行。”
要是莱欧斯利和克洛琳德听到这话，想必马上明白那维莱特那些正儿八经的笑话是怎么来的了。
贝希摩斯向门口的福格尔招手，让她来收拾餐具。
“我给你的两个问题，一个名字，一个回报。名字有我们尊敬的水神大人帮忙处理了，这个回报可不能再求助了。”
贝希摩斯站起身说：“继续寻求答案吧。”
正好福格尔也过来了，那维莱特点点头回去继续工作。
“感谢您的应约，贝希摩斯大人。”
昏暗烛火下，前面引路的林尼突然开口。身后的贝希摩斯没有任何反应，林尼也只是说这一句，垂着眼为他拉开门。
愚人众执行官第四席【仆人】就在门后。
“贝希摩斯先生，久仰。”执行官从容地站起。
“多余的礼节就免了吧，您也知道时间紧迫。”贝希摩斯打断她的寒暄。
执行官并不在意他的不客气，这正合她意。
“愚人众会尽全力配合执律庭的行动，”又话锋一转，“但首先，我们需要达成一个共识。”
“水神想做什么，又或者，您的家族想做什么？”
贝希摩斯平静地看她，【仆人】与他对视，毫不退让。
“贝希摩斯忠于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想要什么，我就做什么。而水神，想必您已经知道芙宁娜是一位出色的演员。”
贝希摩斯弯起眼收敛气势，两人间气氛缓和，【仆人】也顺着他问：“那么枫丹的预言？”
“水神对执律庭只有一个要求，护卫枫丹廷。但枫丹并不是只有枫丹廷。”贝希摩斯有些遗憾地说。
“保护枫丹的也不会只有执律庭，枫丹廷外，愚人众会听取您的调度。”【仆人】听出他言下之意，并不吝啬于此。
“那就多谢愚人众的好意了，我会回以您想要的礼物。您也知道执律庭人手不足，好在枫丹的民众较其他国家也要少得多，也更守法。”
站在一旁的林尼呼吸一滞，“守法”两个字是贝希摩斯看着他说的。
“那也不方便打扰您太多，今天的交谈就此结束，期待和您的下一次见面。”【仆人】截下贝希摩斯对自己接班人的视线，贝希摩斯对交涉的结果还算满意，无意纠缠，点点头不用人带路自行离开了。
室内的气氛也随着他的离开慢慢降下，林尼的心也慢慢沉下。
“林尼，之后在枫丹廷待命，如果最高审判官联系你帮忙，全力帮助他。”
【仆人】并未将贝希摩斯对林尼语焉不明的评价放在心上。贝希摩斯已经告诉他们要怎么做了，既能帮助自己的母国又能顺利拿到神之心，一笔极好的交易。
林尼还太年轻，在“父亲”面前坦诚得可怜。或许顺利的交易让【仆人】心情愉悦，她让林尼坐下来，给他指点一二：“贝希摩斯忠于最高审判官，这也是他和愚人众交易的前提，最高审判官必然有求于愚人众，最大可能是要你协助。”
“守法，还是对着你，那就是欧比克莱歌剧院。芙宁娜是很好的演员，贝希摩斯要把她送上审判席的舞台。他想要审判水神。”
即使知道芙宁娜不是真正的水神，林尼也为这份猜测胆战，审判与正义的神最后却被审判……
“不必如此惊讶，广为人知的水神是假扮的，真正的水神又在哪呢？”
林尼陷入沉思：“父亲的意思是贝希摩斯实际是水神的传声筒，水神想要审判水神……”
这可能吗？先不说水神审判自己这件事，贝希摩斯那样的人，会是能被其他人所掌握的吗？林尼将疑惑吞下，问“父亲”是否需要调整对贝希摩斯的执行态度。
“林尼，我们合作的对象是贝希摩斯。不论他的效忠对象是谁，水神也好，最高审判官也罢，愚人众只要神之心，我们只要枫丹安稳。”
“但林尼，你要记得，愚人众对枫丹的友好态度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我们的母国。”
【仆人】负责情报收集，即使同僚闭口不谈他们在枫丹的过往，她也知道一二。随即感慨般地对着自己的继承人说：“贝希摩斯，倒是很适合水神的位置。”
贝希摩斯从地下室出来的路上遇到了三三两两搬运物资的愚人众。林尼带他进来的时候周围还毫无人气，出来倒是热闹些。那些愚人众看到贝希摩斯，点点头问好后继续自己的工作。
【仆人】的动作很快，几乎是贝希摩斯点头应允合作的一瞬，愚人众就开始光明正大地筹备应对预言的行动。
贝希摩斯带着笑和等候自己的科圣斯汇合。科圣斯也注意到愚人众突然光明正大的行动，和贝希摩斯调侃：“愚人众和您也太不见外了吧。在其他国家可不是这种态度，您不会在愚人众也有什么惊人的人脉？”
贝希摩斯笑意更深。
“什么惊人的人脉，我在你心里已经是什么形象了？”
科圣斯倒不是夸张，从他还不是人的时候贝希摩斯就捡到他，在自己跟随他的几百年间贝希摩斯总是认识各种人。
在自己代替贝希摩斯工作期间，总有一两个人能认出是科圣斯，贝希摩斯认识的人实在是火眼金睛。
要科圣斯说，隐秘行踪，变化外貌明明是自己的天赋和特长，被一眼揭穿就算了，贝希摩斯这个上司还做得比自己强多了，实在令人费解。
“在我这，您可是大善人。”
科圣斯意有所指。
贝希摩斯摇摇头，为自己辩解：“你不也是不图回报地跟着我吗？”
这不说还好，说起来科圣斯就气：“怎么不求回报了？您对我是救命之恩，加上族群仅剩我一人，反正是无所事事，跟着您还算是有点事能做。再说了，您能亏待我？对标着我看看您自己吧！”
说罢，科圣斯抛下一句“我去执律庭找帕米拉”自顾自走了。
贝希摩斯忍俊不禁，看着科圣斯走进门。他们已经走到沫芒宫前，回头就能一览枫丹廷。
科圣斯说的那些，他不是没想过……回报，又不是只有物质上的。那维莱特好好生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在那维莱特带着旅行者来找自己后，贝希摩斯没再去过谕示裁定枢机的地下核心。这是给芙卡洛斯的信号，也是给她的准备时间。
精心谋划五百年，只为了杀死自己。即使是神，也要一段独属于自己的时间。而作为审判水神摧毁神座这场惊世戏剧的导演，贝希摩斯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一个导火索，一位地位特殊的演员来揭开高潮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