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漆黑的环境里,吟抱紧自己的双臂,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身体。
她没有用鬼道在黑腔里制造光源,只是任由被囚禁之后产生的条件反射如一只巨大又冰冷的手捏紧她的身体,将冷气灌入她的毛孔。她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黑腔之外发生的事:
已经被崩玉变成长发的蓝染正和市丸银慢条斯理地走在真空座町的街道上,慢悠悠的步子、闲适的姿态,好像他们只是来散步的,没有半点要立刻创生王键的样子。
蓝染在进行一场打发时间的游戏。那几个被选为玩具的倒霉蛋,是他们在乌尔奇奥拉视野里看到过的,黑崎一护的朋友。
蓝染如猫捉老鼠般仅仅用步行的方式让猎物以为自己有逃脱的可能,但又在对方放松警惕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时再次出现,像猫儿用爪子把出逃的玩具拨弄回来,循环往复。短时间内心境在希望与绝望间大起大落的玩具只有在猫玩腻时才能得到解脱。
蓝染或许并不嗜杀,可他在心理上凌虐他人的爱好百年如一日。
吟不过是远远看着那个人,那些最无助的记忆就开始不断在她眼前闪回,带来她厌恶却无法避免的糟糕情绪。此刻她身处于仅有自己一人的空间,那些情绪因此直接被外化为她鼓点般的心跳和握紧却依旧颤抖的手。
她前几天刺在蓝染身上的那一刀并未真正让她解脱,未能被真正处理的心情始终积压在她心里,此前只是被迫为更加紧迫的事件让道:
突如其来的状况曾经迫使她继续对那个不可饶恕的人虚与委蛇,只求在被迫“失能”的状态下救下露琪亚;莫名其妙的“自由”也曾使她迷茫,但她终究选择不去细想和消化他带来的所有纷繁复杂。
这一次,她只会考虑她自己的真实感受,而不去为他人的行为分析动机、寻找借口。他伤害了她,他还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仅此而已。
在不知尽头的黑暗中无力地隐忍时,耻辱、恨意、恶心、绝望、抗拒、杀意……早已变成以牙还牙的执念郁结于心,这些锋利又炽热的情绪不曾有一刻找到出路,它们始终被困在她的血肉里横冲直撞,只要一日不得纾解便要持续地损伤她被打碎的尊严。
渴望将那人撕碎的愤恨与仅存的理智相互拉扯着,将她暂时留在黑腔之中,却也动弹不得。
她一次次深呼吸,企图在势均力敌的拔河中帮理智拉一把。在真正的胜利到来之前,她必须继续绷紧那根弦,蛰伏、忍耐、压抑、克制、分析、筹谋、隐藏……做尽她既不喜欢也不天生擅长的事。
现在还没到她可以释放情绪的时候。
不久前发生在虚假空座町的前车之鉴也在提醒她:只有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能不被蓝染操纵着自取灭亡。
但是,吟依然无法坐视藏在小巷里瑟瑟发抖的几个孩子不管。仅仅因为无聊而开启残忍围猎的人已经失去耐心,他正在走向穷途末路的孱弱“玩具”。
“你很无聊吗?”突然,远山吟撕开黑腔,挡在蓝染的前路上。那双与他四目相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到只余麻木。
他没有回答。
可怜的人类们趁着蓝染被吟拦住,正在抓紧时间转移阵地。他们用尽全力奔跑着,可他们的速度对于人类之外的存在根本不值一提,无论最后拉开多少距离都是可以被一瞬间追上的。他们还不知道这一点。
与那些争分夺秒的人类不同。在几位入侵者之间,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谁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但客观存在的时间正在他们的僵持中流逝。
吟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蓝染那双颜色深浅已经与常人相反的眼睛,而那双因与常理不同而产生不协调感的眼睛也在看着她。
真的开始直面蓝染时,吟发觉压抑自己的情绪要比想象中简单。虽然她无法做到把蓝染当成萝卜白菜而从根源上阻断自己心中燃起的熊熊大火,但她可以戴上假面扮演另一个人,她早已在虚圈积累了丰富的表演经验,明明直到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做这件事。
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一个人行动,杀了此前百年的生命中加起来数目也不及的人,也救治远超她曾医治过伤者的总和。如果从这个角度感受,她甚至会生出自己已经百年未曾与蓝染单独会面的错觉。
可她清楚地知道没有经过百年,她还没在等待中被自己心中的执念毁灭。
“我有话单独对你说。”
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要对蓝染说的话,她早就对他无话可说了。但穿界门再一次被打开,松本乱菊的灵压出现在真空座町,正在向他们的方向移动。
此前在三人中唯一稍显悠闲的市丸银现在看起来好似没什么变化,可他此时此刻正在思考的事情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去吧。”
市丸银用平生最积极的态度响应蓝染的指示,急不可耐地离开了。他不仅没有询问这个省略称呼、不存在眼神动作等非语言信息的指令是不是给自己的,也没有反驳蓝染指令中的言外之意。
在如今这个关头,平日里总要来回做些心知肚明的推拉、似乎已经不知道“直抒胸臆”是什么的三个人,谁都没再继续装糊涂。
随着市丸银的离场,吟与蓝染时隔几小时再度回到只有两人存在的场景。
嘴上说着“有话要讲”的吟甚至懒得编个话题圆谎,在市丸银走后继续一言不发,反倒是蓝染先开启了话头:“处理完远山家的事,感觉如何?”
他异样的双眸里涌动着她熟悉的、真实的情绪,冲淡了那双眼睛的不协调感。
而这个话题击中了吟的假面,使得一丝真实的情绪从裂缝里渗透出来。
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是那个能轻易在她的心里种下恶果,使她从此之后的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牵痛的人。
“我不知道,我太忙了。”她忙着杀人、忙着赶场、忙着拆弹、忙着救人……根本没空消化今天早已过载的情绪和感受。可是,那些感受只是被暂时储存起来,等到压力不在,会自动弹开盖子。
他终于移开目光不再与她对视,嘴角微扬。她不想去理解那弧度背后的深意,却无法控制自己因此加快的心跳——他曾在许多带给她“幸福感”的瞬间露出过这种表情。
她小幅度调整自己的呼吸,试图以隐蔽的方式平息自己的情绪波动。
自从她最后的包容心被他用不断加码的行径耗尽,她开始极端地压抑自己。她要借此换取的从来不是他的失悔,她要用这一切换取一个亲手复仇的机会。
在这个过程中,她对抗的不止是难以隐藏却不能提早暴露的杀意,还有黏腻的、深深扎根于她心头的不舍。
纵使她绝不会原谅他之前那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可他曾经带给她的温情感受依然难以被完全驱除。
她只能用纯粹的恨意为他们之间黏连缠绕、纷繁冗杂的脉络隔开一个小小的空隙,这个空隙无法真的斩断那些深入骨髓、以正向的情感编成的脉络,但足以让她亲手剥开这层近乎用自己的血肉为养料灌注的关系时,可以撕扯得痛彻心扉却也干脆利落。
她不怕自己的血肉被一并撕扯,只怕用尽力气也不能把他黏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割除。
她不会为了曾经明稠甜腻的记忆原谅他。
他曾用长时间的囚禁、剥夺、虐待、摧残,试图驯化她的反抗、修剪她的自我。他最终迫于她过于激烈的反抗终止了这个过程,可这不代表他的所作所为能因此被一笔勾销。
他的行为不是在伤害发生之前主动放弃的犯罪中止,甚至不是因为主观意愿之外干预造成的未遂,他切实地损害了她的精神、身体、尊严,扭曲了她的目标。
他是虚圈的王,他的所作所为永远不会被法律或者公理之类的东西处罚。
他或许以为一些恩惠可以充作对她的补偿,可她绝不认可这个结果。
在内心深处,她恰恰乐于见到这种状况,这种再没有更高的存在替自己伸张正义的状况。
她不要他的悔过、道歉、补偿,不想这些成为自己原谅对方的借口,她现在只想痛痛快快、毫不纠结地去怨恨,然后复仇。
她不想迫于世俗压力安分地坐在观刑台上,她想亲手拿起刀,以牙还牙宣泄自己的愤怒,靠自己的复仇夺回对生活的掌控感和被他一度折辱的尊严。
只有亲手让他付出代价,她那被摧残折磨的内心才真的有被治愈的机会。
她不要和解与宽恕。
吟拔刀出鞘,用鬼道缠绕刀身,延长出一个打刀而非胁差的攻击范围。
“出刀吧,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
一个并无愉快意味的笑在他脸上转瞬即逝,他没有说话,没有质疑、反问、否定或者肯定,只是用出鞘的刀做出看似明确但态度模棱两可的应答。
吟不等蓝染摆好架势就直接进攻,刀刃相撞的铮鸣被鬼道的爆炸声掩盖。这一次她明明切实触及到了对方的刀刃,却忽而想起年少时仿佛与空气对打时的记忆。
那样草率到称不上对决的对决,居然是她此前与他的最后一次有来有回的正面对抗。
匆匆用几处结界保住道路两边的楼房,吟再度抬手开始在左手蓄力虚闪。浅葱色的灵压照亮她手上黑漆漆的虚洞,在她的手中成团又以线状发出,转瞬即逝,被他理所应当地躲过。
几个月前在地下会议室对峙时,她也没能打中他,还被他瞬间制服用雨中仙把左手钉在墙上。好在这一次,他没有速战速决的打算。
他并未顶着她不具备杀伤力的攻击再度接近,从而主动将她拉入近身战斗反击,而是持续躲避她用虚闪和破道接连不断造成的攻击同时同样以鬼道回击。
直到他踏上一块她驻足过的地面,他在瞬间察觉到异样,可鬼道发动的速度由不得他躲避。转瞬之间,他的脚已经被多种组合缚道制造的陷阱缠住。
成功捕获对手的她一边以瞬步快速接近他,一边使用更多的缚道砸在他身上,战斗风格已经不像刚做实验被试时那样只管搏命。
待到他们再度近身,他整个人已经被各式各样的缚道绑得严严实实。她挥动缠绕着众多破道的斩破刀挥向他的脖子,刀锋所过之处的空气都被庞大的灵压轻微扭曲……
铮鸣声里,她的攻击被挡在半空,他轻易挣脱她在接近他时发射的数目众多,但未曾被她用血液增强的缚道,以镜花水月迎上她缠满破道的斩击,刀刃相接之处“花青”再次爆发。这一次,他们谁都没有退。
在崩玉和超速再生勤勤恳恳的工作下,二人身上或轻或重的伤势很快恢复如初,可吟仍不忘在刀上较劲的同时继续加固蓝染未能完全挣脱的地面陷阱。
“为什么要杀东仙要,你在他的身上寄托了什么?”
吟突然开启话题的方式生硬,对于自己要拖延时间的意图毫不掩饰。但这一次,起码她自认为在话题的选择上并不敷衍。
空座町一战,蓝染没有对除去东仙要以外任何一个人下杀手。
他对众多敌人和同为未能取胜的“己方”人员赫利贝尔,都有意把攻击精准控制在他们再无反抗能力,但短时间内没有生命危险的程度。特地杀死东仙要这个忠诚的拥趸不会产生任何利益,蓝染的决策只有可能出于非功利的考量。
蓝染没有借此机会反击,甚至没阻止吟继续加固缚道的行为,只是维持着刀刃对峙的力道。
“那是我的慈悲。”
吟听到这个荒诞的理由没忍住笑出声,可她在加固缚道的空隙抬眼去看蓝染,却发现他的表情认真。这个乍一听荒诞至极的理由可能真的存在什么自洽的内在逻辑。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吟都不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和它背后的隐情有兴趣。说到底,她和东仙要不熟,此时此刻也更不应该了解蓝染的心路历程。
如果出于好奇开启这个盒子,然后发现里面关着会影响她现在决心的因素,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现在唯一要对蓝染做的事情只有……
与镜花水月对峙的雨中仙突然变成始解状态,几乎于此同时,神杀枪穿过蓝染的身体。
退无可退的复仇者终于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