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值日头移到最顶上，一行人踏入了香云楼，几乎不见影。
孟九安一眼便看到领头的那位，正是那身披月白长袍，人模狗样的段文煜。
段文煜径直走近大堂中央，瞧见了熟悉的女孩的背影。
唐衿衿不知何时蹲回了尸体旁，自然是没工夫回头看他。
“衿衿？”段文煜眉头微蹙，柔声相劝，“别靠得太近了，很危险。”
二楼的小鱼终究是坐不住，拽着小六一起下了楼，连带着王新我也憋不住好奇心，悄悄跟在了后头。
几人尚在楼梯上，便看到这幅场景。
见女子不应，段文煜又上前两步，伸手去碰她的后背，正当快要触及之时，她却忽地站起了身。
唐衿衿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收妥帖，回头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见过……少卿大人。您多虑了，我不曾动过死者遗体。”
她依着礼数行了一礼，退到孟九安跟前。
段文煜看着她疏离的神情与动作，就像被一张网兜住了心脏，每看一眼，便收紧一分，细细密密的酸胀无由来腾空而起。
他根本无法理解为何自己会产生这种情绪，只是前不久还满心满眼装着她的、眼中满溢着爱意的小姑娘，现如今却与他并不相熟一般，与别的男人混在一起，无疑是对他自尊心的一大挑战。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勉强稳定了情绪，逼自己不去看唐衿衿。
大理寺的人已围在了遗体周边，香云楼被暂时封锁起来。段文煜扫了眼死者，询问掌柜。
“几时出的事？”
“回、回大人，大概是午时三刻……”
掌柜唯唯诺诺地答道。其实也不过就是刚才的事情。
经此一遭，怕是得闭门好一段时间了，造孽啊。
唐衿衿觉察到，大理寺的人大多神情各异，但脸上无外乎写着同样一行字——他们与死者相熟、至少是相识。
难道是同僚？
难得的休沐日，却要赶回来加班处理同僚的毒杀案件……也就只能是这个表情了。
大理寺的人初步确认完毕后，将遗体收拾运出了香云楼，大抵是送去仵作那验尸了。
虽说还要等验尸结果，但如无意外，就是被毒死的无疑。
梁隽永此行并无同伴，又坐在角落，周边压根没有什么人接近过他。
唯一与他有过接触、或者说有机会下毒的也就只有厨师和那位堂倌了。
还不待段文煜再说什么，那堂倌“扑腾”一声地就跪下了。
“大人！大人明鉴呐，不是小人干的！”
“欸……大人、大人，也不是小人啊！”
厨师见状，也忙学着下跪道清白。
段文煜揉了揉眉心，不耐地转头对下属道：“将这二人带回大理寺，好好审问。”
“大人！冤枉啊，小人真的没有……”
二人吓得连连磕脑袋，他们不过普通平民百姓，靠一身体力或厨艺过活，不算多特殊。
换言之，就是随时可以被取代。
这进了一遭大理寺，且不论在里头会被如何对待，这出来后还不知会如何被议论，香云楼掌柜可不见得是个讲情义的。
然而，任是他们将额头磕得青了紫了，也是要按照流程办事的。
说即刻带回去审问，就不可能放到明朝。
最终也不过就是哭喊着冤枉，被押送上马车，送去了大理寺，大堂也便安静了。
段文煜却半点不急着走。
不远处的唐衿衿看完了这一出，眼瞧着他的视线滑向了自己。
“衿衿，你没事吧？没被吓着吧？”
段文煜关切地询问道。
唐衿衿诚恳回答：“我见过的死人比你多。”
“……”
段文煜哽了一下——自从蛊虫失效，每次与唐衿衿的对话都是如此。
好像总是不尴不尬地卡在那头，上不来下不去，偏生她看上去好像又不是故意的。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总跟在自己后头跑的那段时日，什么话都会顺着他讲。每每意识到某个话题不好往下延伸时，为了不显刻意，还会提前扔出两三个话头，让他捡着往下说，她再跟上。
因而他总是舒心。如今再看，这份舒心背后，满是另一人费尽心思编织出来的线头。
见他半晌不吭声了，唐衿衿有些无趣地撇开视线，看周遭的人。
大伙见人都走了，热闹也看完了，大多都鱼贯而出。
现成的活喇叭一个个窜出了香云楼，想来不过多时便会传遍京城。
“采言，我们也回去吧？”
身后传来师兄的声音，唐衿衿堪堪回神，对方的手已经自然地搭在了她的肩上，人却站在另一边，乍一看，像是环住了她一般。
她没在意，随口应道：“差不多了。”
就是可惜了，还是没骗到王新我这小子。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眼楼上，王新我正满脸八卦地看着他们，跟小鱼小六站在一边儿。
于是，她又顺着小王的视线望了回去，看到段文煜的脸色异常难看。
这身为皇子，怎么就学不会好好收敛一下情绪呢？
唐衿衿多管闲事地在心里嘀咕，就听被腹诽的对象开口了。
“采言……是谁？”
怎么人人都得来上那么一句？
她瞥了孟九安一眼。
“啊，是我师妹的字，平日里念顺了，三殿下见怪。”
孟九安眯着眼笑，该做的功夫都全乎了，就是没想让对方舒坦。
“采言，唐采言……好名字，不知我是否也可以这么叫？”
孟九安笑容依旧，只是渐冷。
唐衿衿感到师兄搭在自己肩头的那一只手，两指开始摩挲起来，心中暗道不妙。
“三殿……”
“恐怕不妥。”赶在孟九安再开口前，唐衿衿忙道，“三殿下，民女惶恐。”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为何要装得如此疏远？他们分明是差一些定亲的关系！
这个女人，迷恋他时跟在后头尽显丑态，如今不需要他了，又装出如此情态来，可恨可笑。
数不尽的腌臜心思将段文煜的内心填满，他想开口质问，然而周遭却还有不少围观群众尚未散尽。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爱嚼舌根的看到他那副模样。
“如无其他事宜，我们就先行告退了。”唐衿衿带着小鱼他们一同说道，“如案件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唤我们。”
“不必了。”段文煜面色冷峻，绷着声线道。
唐衿衿耸耸肩，不敢多停留，牵起孟九安就往外走，其他几人紧随其后。
一直到阳光铺在身体上，她尚有些恍惚，在香云楼中，不知什么缘由，总感觉有些发凉。
她叫了马车，探窗朝下头的王新我笑道：“恩人我难得一个请求，你回头再考虑考虑呗，好处少不了你的。”
王新我摸摸鼻子，打了个哈哈。
唐衿衿这时候却又不着急了，她轻挥两下手指，“明日学堂见了。”
“哎，不是……”你俩就乘一辆啊？
王新我话没说出口，马车悠哉哉行远了，徒留他与自己抱满了货物的小厮。
他挠挠头，刚要走，忽然打了阵激灵。
王新我下意识转过头去寻，看到段文煜眸色极阴冷、死死地盯着渐远的马车。
“……”
王新我唰地回过头。
“快快快，愣着干嘛，回去了！”
他叫上快看不清路的小厮，匆忙逃离此地。
小厮哀声哉道，欲哭无泪。
“少爷，慢点儿……”
……
-
孟九安照例半途下了车。
唐衿衿没同他道别，头撑着腮，思考着什么。
“小姐，唐府快到了。”
“嗯。”她随口应声，颇为心不在焉。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喜笑颜开地接过远超于正常价钱的报酬，行远了。
唐衿衿二人过了正门，正好撞见了唐言舒。
不知为何，唐言舒的表情很是怪异，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见到唐衿衿，在不远处张了张口，似乎想上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按理讲，这时候该知情识趣地追问。
然而此时的唐衿衿偏巧没有细问的心思，只是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便匆匆忙忙回如意苑了。
“……？？”
还等着她开口询问自己的唐言舒，在原地怔愣了好半晌。
见人当真走远了，唐言舒稍许气愤——更多的是欲哭无泪——蹬了两下脚，愤愤离去了。
一回到屋子，唐衿衿就嘱咐小鱼，让她帮忙打听些东西。
“下回休沐日之前我就要知道。”黑心老板苛刻地压榨。
小鱼哪敢有意见。
老板不做人，她作为一个小领导，自然是……将此事交给下人们去干了。
于是乎，这任务一阶传一阶，终于好歹是在期限前完成了。
-
夏季巳时，阳光晒得人心恼，难得的休沐日，唐衿衿是不愿出门喂太阳。
她悠哉哉躺在凉棚底下，手边是盘剥净了皮与籽的青葡萄，配了奶酪，一伸手就能够到。
甚至如果她想，都不用自己动手。
太安逸了，这是江南没有的待遇啊。唐衿衿觉得自己有些堕落，于是一边在心里谴责自己，一边含泪吞葡萄。
“真行。师兄我在外奔波，你倒好，谁能有你享受啊。”
墙头幽幽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唐衿衿咀嚼不停，没理，权当做没听见。
“给你带了点你想知道的情报，要不要听？”
唐衿衿扑腾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端起葡萄盘，眯眯笑着抬头看去，招呼孟九安下来。
“快下来呀，师兄，我给你准备了葡萄。”
孟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