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南连绵的群山之间,一辆蓝皮火车正在穿山越岭。
车窗透出的一串昏黄,是深山之中唯一的光亮。
火车尾部的卧铺车厢里,已经坐了一整天的旅客或坐或站或躺,有的在高谈阔论,有的带着耳机看书,有的在看剧吃零食。
过道边座上,坐着一个面容清丽的姑娘,一直歪头看向窗外。
窗外黑洞洞的,连月亮都没有。那姑娘却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看什么。
她面前边桌上放着一碗泡面,上面用一本书压住,书上写着牡丹亭三个字。
其间几次有人搭讪,小姑娘答几句,又扭过头去,明显不想多说。
漫长的旅途,如果能有一个清秀漂亮的姑娘相伴,也不再那么单调难熬。
因此,总有人不死心。
一个睡中铺的年轻男大学生观察了万朵许久,见她对面没人,坐了过去。
“你在看牡丹亭?”他问。
万朵看着窗外,没动。
大学生以为她没听见,又问了一遍,这一次,万朵终于回过头。
好一双楚楚动人的杏眼!
直视过来时,仿佛氤氲了山里的雾气,大学生心中怦然一跳,忘了后面的话。
万朵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咳,”大学生调整了下表情,问:“我也读过牡丹亭,你最喜欢里面哪句话?”
万朵眼睫轻动。
同样的话,也曾有人问过。
那时候她答——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我以前最喜欢这句。
然后,记忆里的那人又问:现在呢?
她想了想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后来,也是那个人,在夏夜的凉风里问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体验婚姻里的风景?
就是那一晚,她鼓足勇气踏入他打造的园林,领略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春色,如今踏出园林,所有风景都失了颜色。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辈子,怕是再找不到那样的春色。
玻璃上映出灰白的影子,再一次想到那个人,万朵心如刀割。
对面的男生还在目光灼灼地等她回答,她不想说话,又觉得这样没礼貌。
就在这时候,电话振动,于是借着接电话的动作起身离开。
山里晚上气温低,车厢连接处冷风四溢。在规律的“哐当”声中,她按下接听按钮。
庞郁的电话,却在接通后没声音。
万朵以为是山里面没信号,拿到眼前一看,信号三格,弱是弱了点儿,但不至于听不到啊?
“喂,”她又问了一遍,“庞郁?”
对方依然无应答。
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以为是庞郁误拨了电话,万朵刚要挂断,对面终于有了声音。
“是我。”
低沉的男声,比大山里的夜风还凉。
听到久违的熟悉声音,万朵心头一紧,险些没拿住手机。
她靠住冰凉的车厢上,强迫自己冷静。
程寅声音平稳,低声问:“你去哪儿?”
去哪儿,不是在哪儿,显然听出了她在火车上。
这回,轮到万朵沉默。
他又问:“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她屏蔽了他的电话,没想到他会用庞郁的打过来,这么说,他此时应该人在南城,也看过了她留下的信。
万朵捏紧了手机,尽量把声音放平缓:“我在信里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没看懂。”他打断。
“……”
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万朵吸了一口凉气,好脾气问:“哪一句?我解释给你听。”
“你回来,当面解释。”他沉声说,像命令下达一样毫不客气。
“……”万朵又觉得他不讲道理了,像上次把她关进化妆室一样。
“你别这样……”她声音低婉,“我们好聚好散,对谁都体面。”
“去他的好聚好散,你都要和我离婚了,我还要什么体面!”
“……”
这是万朵第一次听他骂人,一时无语。
“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没有不好,你只是……”万朵的声音哽咽,像被火车呼啸着撕碎,“不爱我。”
程寅的声音不自觉提高,几在失控边缘:“你凭什么说我不爱你?”
“你说过会给我最大的支持和自由,你说我可以肆意地去做我想做的事……”爱不该是控制,而是支持。
“可我也说过,我们不离婚!”他终于失控。
领证那天,他反反复复强调,一旦结婚,他就不离婚。
她记得清楚,回想那天,万朵泪如雨下。
可爱一个人,是支持她的梦想,而不是处处阻挠。这个道理,是得知他重归久诚时领悟出的。
她不会随便说出让他放弃的话,因为爱他。
他从来就不爱她,就像他不爱昆曲,培养不了,硬按在一起,也只是痛苦。
久久的沉默,耳边只有规律的“哐当”声和列车广播声。
有两三人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准备下车。万朵挡在门口,她迅速抹掉眼泪,“对不起,就当我……”
想说骗了你,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再说不出话。
只有眼泪一个劲流。
“回来吧,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语气恢复了平静。
万朵却不行,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摇头,尽管知道他看不到。
而程寅就像看到了似的,沉重的叹了一口气,话也放了轻柔,带着重重的无奈。
“出去散散心也好,玩够了就回来。”
庞郁家楼下,程寅说完这句,挂了电话。
戏曲培训学校的小院子堆满学生练功用的道具杂物,他站在中间,一动不动,像被月色凝住。
旁边一颗细瘦的茶树后面,庞郁探出脑袋看程寅的脸色。又担心地看向他手里捏着的手机,刚刚一度,怕他一冲动把她手机扔了。
看见探头探脑的庞郁,程寅身形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伸手把手机递过去。
庞郁立刻从树后跳出来,忐忑地接过手机。
“放心,我不会对这个小学校做什么的。”他说。
警报解除,庞郁松了口气。
程寅又说:“你们有空可以联系沐光,让他们给你做宣传。”
庞郁心喜,但没敢表现出来。
“谢谢你的电话。”
他说完转身,缓步离开。一切看上都很正常,只是清冷月色下,高大的身躯仿佛落了一身尘埃。
庞郁心软了一下,不知是为好闺蜜,还是为眼前的男人。
“你到底爱不爱万朵?”她冲那个寂寥的背影大声问。
那背影停下,比春寒还料峭的声音传来。
“你们到底凭什么,认为我不爱?”
“别人恋爱结婚都是你侬我侬,恨不时刻能粘在一起,电话粥从早煲到晚,我从没见过万朵这样,她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去医院,好像没结婚也没恋爱。你从不陪她就算了,但你为什么要把她喜欢的东西送给别的女人?”
“你不给她她想要的,你还剥夺她已经拥有的。你不是不知道她有多喜欢昆曲,但你却不让她排练演出……”
程寅忽然回头,目光锐利,像要杀过来一样,庞郁吓了一跳,后面的话一下子就弱了气势,“把她关在家里写什么事故报告……”
程寅讶异:“那份事故报告是她写的?”
庞郁奇怪了,“不是你让她写的吗?还说什么不写完不能排练演出。”
“谁告诉你是我让的?”
“你有没有对万朵说如果再发生意外,就让她写事故报告?”
程寅苦笑。他这么说过是没错,但当时只是逗她,没想过真让她写。
“我是让剧团写。”
“谁都知道那份报告最终要交到你手里!”
程寅微微叹气,这中间想必有些误会,但此时解释也无意义。
而且……
“就算是我让她写的吧,她就因为这个离家出走?”
“当然……”不是。
庞郁咬了咬牙,忍住没说,憋了半天,才简而概之,“她一个人被罚在家,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真的很孤单也很难受。”
程寅垂眸若有所思,因此没发觉庞郁的异样。静默了片刻,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程寅走了。
看着高大的身影渐渐融入黑夜,庞郁一瞬间很难过,像是看了一场电影,开头很美好,而结局意难平。
独自站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该给万朵解释。
没脸给万朵打电话,还是发微信。
郁郁葱葱的郁:朵朵,对不起。程寅拿戏曲学校威胁我[委屈]。
她大学时就对程寅犯怵,加上这间戏曲学校是刘殊同心血,程寅一拿学校威胁她,她就怂了,乖乖交出手机。
朵朵:我要换号码了,中间可能有段时间不能联系你。
万朵参加了一个公益组织,到西南去当志愿者,条件不像城市那么便利,但也不至于艰苦。换号就是一个借口,她要把自己与世隔绝。
郁郁葱葱的郁:一定要这样吗?[大哭表情]
朵朵:我想试着抛却一切,看看我能走到什么程度。
郁郁葱葱的郁:要不告诉程寅吧,万一他有办法呢?
朵朵:不可能的。
庞郁盯着屏幕上最后一句话,这回是真的哭了。
她的朵朵,好可怜啊!
—
程寅当晚赶最后一班飞机返回北城,什么都没带,只带走了万朵留下的钻戒。
三天之后,因为和殷赟谈事,他又回到北城。
龙域华庭的家里,冷冷清清。
开门进来,明知道万朵不在,还是绕了房子一圈,然后回到客厅沙发上。
茶几上,还和他上次离开时一样,或者说,和万朵离开时一样。
程寅视线一样一样扫过茶几上的东西,忽然发现,放在上面的信不见了。
程寅心脏一跳。
万朵回来过?
不可能。
房子里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灰尘又增厚了一层。
片刻后,他在沙发底下找到那封信。
大概是他上次走时没关严门窗,被风吹落。
除此以外,沙发底下还躺着另一张纸。
是张病例。
看清上面的字,程寅手在发抖。他不相信,反反复复把病例看了四五遍,终于明白那封信的意思。
信上说,他是海上燕,而她是檐下雀。她努力过,事实证明他们不是一类人,她不能飘洋过海陪他一起,既如此,各自安好。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也终于明白万朵不是在闹脾气,她是真的要离婚。
他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
郊区,戏曲学校里。
庞郁站得离程寅三米远。往常万朵一月都见不到他一次,她却一周内见了他两次。
她这儿,是什么风水宝地?
“你怎么又来了,”她语气埋怨,坦言:“现在我也联系不到万朵了。”
程寅倒不意外她的语气,但也不计较,他来,是求证一件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把手里的病例亮出来。
借着路灯,庞郁看清上面的字,想说,又顾忌当初的承诺。
她答应万朵不告诉任何人。
可万朵毕竟是她最好的闺蜜,程寅又是她认识的最有本事的人,万一他有办法呢?
纠结半天,她咬了咬嘴唇,决定赌一把。
“大概两个月前,就在你走后没几天,有一天早上,我接到了万朵电话。”
庞郁说,那天早上,当她赶到龙域华庭时,万朵已经在地上躺了一整夜。
家里地滑,万朵练功摔倒。她腰上受过伤,这一摔新伤加旧伤,直接不能动了。
缓了好一阵子,又用了好几个小时,才从阳台一点点爬到客厅,够到茶几上的手机。
后来到医院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