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瑾眼角被玻璃碎片划了一道口子,但他没有去管脸上的伤口,反而任由鲜血直流,从眼角处流向下巴,又从下巴滴到地板上。
他干净的白色衬衣染上了骇人的红色,宛如深夜中开出的妖异花朵般弑人夺目。
他不知道要怎样去消化今天这场闹剧。
明明之前已经和对方达成了协议,对方也点头同意;可如今却带了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来家里要债。
他自嘲一笑,原来出尔反尔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母亲的发丝凌乱,双眼空洞无神,好像被梦魇抽去了精气神。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手中攥着的玻璃碎片扎进了她的手心,可她仍旧没有反应。
宋淮瑾起身搀扶起失神的母亲,掰开母亲紧紧攥着的手,将沾满血迹的碎片丢在地上。
男人闹事的时候,程时桉被堵在小洋楼外挤不进去,她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等到程时桉跑回家带着医药箱赶到时,宋淮瑾已经简单处理好了母亲手上的伤口,扶着母亲上楼休息了。
但他自己眼角淌下的血却变得更加吓人。
他的右脸鲜血淋漓,手上、衣服上也沾满了血迹。
就着似有若无的月光,不出意外的,程时桉被狠狠吓了一跳。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沉默着拉过宋淮瑾的手,牵着他走向沙发处,按着他的肩膀要他坐下。
此刻的宋淮瑾很乖,乖得像程时桉小时候豢养的兔子。
他耷拉着耳朵,整个人颓的要命。
程时桉打开手机电筒,从医药箱里拿出消毒棉布将宋淮瑾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她动作很轻,生怕弄疼宋淮瑾,于是她一边清理他的伤口一边向伤口处吹气。
宋淮瑾没有说话,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喉咙酸涩得要命。
一滴滚烫的泪珠滴落到程时桉的手背上,她半跪在沙发前的身体微微一怔。
巷子里的狗吠声起起伏伏,惹得隔壁人家院子里的鸡也高声啼叫。
二者纠缠,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澄明的月光从破碎窗户处照进来,给死寂的房间增添了一丝光亮。在这一轮清浅的月光下,程时桉轻轻抚摸了一下宋淮瑾头顶的发。
“宋淮瑾。”他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
他仍旧没有说话,额前的刘海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但在黑暗中,他能看到跪坐在自己身前为自己轻轻擦拭伤口的女孩的眼睛。
仍旧装点了盈盈星光。
在无尽的黑暗里,唯一的光打在她和自己的脸上。
她的目光柔和澄明,长长的睫毛阴影在她的脸上微微颤动。
程时桉包扎好宋淮瑾脸上的伤口,把医用工具全部收进医药箱里。扣好盖子,放在一边。
“哥哥,你别哭。”她把宋淮瑾挡住眼睛的碎发撩到一边,又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
“我们先去把手上的血洗干净好不好?”
程时桉循循善诱,用哄孩子的语气试图引导宋淮瑾开口。
“你别不说话啊,我害怕……”
她握住宋淮瑾的大手,声音略有些颤抖。
程时桉是真的害怕。
宋淮瑾不说话,整个小洋楼安静得针头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好……”宋淮瑾缓缓开口,握着程时桉的手紧了紧。
他牵着程时桉的手往洗手间走去,路上踢到一些细碎玻璃,叮呤咣啷响。
“屋子里太黑了,我们把灯打开好不好?”程时桉轻声问道。
黑暗中程时桉给宋淮瑾处理脸上的伤口极不方便,但当时宋淮瑾的情绪太颓了,她无法在那种情况下平静的问他可不可以开灯。
“好。”
宋淮瑾将洗手间的灯打开,房间里突然亮起的光太闪,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眼前白茫茫一片,灼热的刺痛感令他极度不适;
头痛欲裂,他伸手试图挡住刺眼的灯光。
稍缓片刻,程时桉拉下他挡住眼睛的手,苍白的俊脸毫无征兆地映入眼帘。
宋淮瑾额前的碎发凌乱,一双通红的眼睛疲惫不堪。他的眸子微垂,细长浓密的睫毛上还有一颗没来得及擦去的泪珠。
眼前的人似乎只剩一具残破的躯壳在苦苦支撑着他被囚禁的灵魂。
程时桉好像看到,在野兽成群的荒野深处,在枯木成林的白色瘴气中,宋淮瑾被捆绑在尖刺横生的十字架上。
野兽跃起撕扯他的皮肉,毒蛇绕颈吸食他的骨血。
他无法发出声音,整个人快要碎掉。
程时桉忍不住落泪,豆大的泪珠挂在脸上。
此刻,她能做的、想做的,只是给他一个拥抱。
眼前的女孩忽地扑到自己怀里,宋淮瑾脚下不稳,一下子踉跄跌坐到洗手台上。
他听见她在自己肩头轻声啜泣。
宋淮瑾轻轻扯了一下挂在自己身上的程时桉,对方却在他的推动下将自己搂得更紧。
“乖,我身上脏。”
宋淮瑾担心衣服上的血迹会弄脏程时桉干净的衣裳。
“哪里脏了,明明很干净。”
程时桉将头埋至宋淮瑾脖颈处,滚烫的眼泪滴落颈前,顺着脖子流进他的衣服里。
宋淮瑾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要伸手抚摸程时桉的头发,在指尖将要触碰到那抹乌黑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有血迹。
于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半晌,终是无力地垂下。
“桉桉,你别哭啊。”他叹了口气,“我……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你……”
程时桉从他颈间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盯着双眼通红的宋淮瑾。
目光无声交接。
二人默契地笑出了声。
这个场面不知该用哪个词来形容才会贴切。
程时桉本想着好好安慰一番受伤的宋淮瑾,看到他憔悴的模样,自己却心疼地掉了眼泪;本就受伤的宋淮瑾,此刻却不得不安慰怀中掉泪的程时桉。
“我好搞笑哦,明明是来安慰你的,我自己却忍不住哭了。”
程时桉擦掉眼中的泪水,深吸一口气,拉起宋淮瑾沾满鲜血的双手轻轻放到洗手池中。
冰凉的清水浇在手上,程时桉为宋淮瑾搓洗他手上的血迹。
她的动作很轻,生怕不经意间弄疼了他。
“你先去房间换身衣服,我把客厅收拾一下。”
说完,程时桉走到玄关处打开了客厅的灯。
满地狼藉看得她心惊肉跳,她无法想象自己没能看到的那段时间,宋淮瑾到底遭遇了什么。
客厅的茶几被打碎,掺杂着不知是宋淮瑾还是宋母的血迹,玻璃繁杂细碎;沙发抱枕被随意丢在地上,沙发的棕色皮套被利器划开了很长几条口子,上面还残留着参差不齐的脚印;电视机被敲得变了形状,显示屏碎裂,黑色碎片落了一地……
宋淮瑾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不用了桉桉,你已经帮了我很大忙了。”
程时桉不听,又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她不再理宋淮瑾的劝言,只一心一意埋头清理地板上的垃圾。
见拗不过她,宋淮瑾也开始收拾起来。
一个小时以后,除了被打碎的家电设备,一切家具都被摆放回原位。
趁着程时桉上厕所的空档,他回房间换了身衣服。
两人坐在沙发上相顾无言,屋内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宋淮瑾的情绪比程时桉刚来时好了很多,眼睛不红了,伤口处也不再渗血。
“你要回去了吗?”宋淮瑾问道。
程时桉沉默了两秒,“你想我留下来陪你吗?”
宋淮瑾摇了摇头,“你留在这阿公会担心,再陪我聊一会儿就送你回家吧。”
“好。”程时桉点头,“那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吧。”
说着,她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被人欺负,被人骂是没有爸妈的野孩子;上下学途中老是被人堵在巷口,他们扯自己头发,向自己吐口水。
“你应该知道吧,很小的时候我爸妈就去世了。他们的样子在我记忆里很模糊,有次他们从外地打工回来,站在院里要抱我,但我认不出他们,躲在阿公后面不敢出来。”
“巷子里的大人总喜欢逗我,说阿公会把我卖到别人家,所以小时候我总因为这件事情哭。”
也不知道巷子里的大人从哪里学的恶趣味,总喜欢逗别人家的小孩儿……
“上了一年级,有个小孩带头欺负我,把我堵在巷口……”
话没讲完,宋淮瑾突然打断了她。
宋淮瑾的眼神狠厉,语气也恶狠狠的,“我知道,是周叔的小儿子。”
“你怎么知道?”程时桉惊了,记忆里自己好像没给他说过说些吧?
她有些恍惚了,记不起自己到底说没说过。
宋淮瑾打断了她的回忆,慢条斯理道:“那天去镇上,周叔在车上告诉我的。”
“他还说自己当场教训了他的小儿子,也给了其他欺负你的人一人一巴掌。”
程时桉倏地笑了,“那你肯定不知道是我在扇风点火吧。我故意挤出眼泪在周叔面前说他们只是在和我玩,不是在欺负我。”
“周叔看我哭得太可怜,于是下手更狠了。当场给他儿子鼻血扇出来不说,第二天上学他儿子的脸还肿得老高。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带头欺负我了。”
“不知怎的,后来还一直保护我,有人骂我他也替我骂回去,甚至有时候还会和那些骂我的人打架。”
其实程时桉现在也没想明白,曾经那么喜欢欺负自己的周奕焓为什么会在后来长达七年的时间里一直保护自己。
也许是因为愧疚?
又或是被周叔那一顿打给打怕了?
“阿公常常教育我做人要知礼节明是非,在他的教导下我也算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吧。能照顾好自己和阿公,会做饭、懂各种礼节,也能帮阿公干农活,巷子里的长辈常常夸我懂事。”
但阿公毕竟是个男人,做不到事无巨细,也不懂女孩子青春期的变化。
月经初潮时,她吓得不知该怎么办。没有人告诉她这种时候应该做什么,应该要注意些什么。
后来是隔壁张婶儿牵着自己的手轻声教自己怎么用卫生巾,怎么选适合自己的小背心。只有这一次,她感受到了来自邻居阿姨的所谓的母爱,也填补了她内心的些许空缺。
就这一次,她在心里默默记了好多年。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这十几年还挺幸福的。”
程时桉不再讲了,坐在沙发上蜷起双腿,将脑袋放在膝盖上,侧过脸看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宋淮瑾。
“你呢?你怎么样?”
她问着,她迫切地想要知道。
“礼尚往来,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沉默半晌,略带嘶哑的磁性男声响起,宋淮瑾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国庆放假那天,我不经意间说出自己破产了,在你问我什么意思的时候我还骗你说你听错了。其实你没听错,我家确实破产了。”
“我父亲前几年生意做得很大,不知怎么突然陷入了赌博的漩涡。家里和公司的钱全被父亲拿去填补窟窿却仍旧杯水车薪。后来公司宣告破产,父亲也因此丧命。”
“我和母亲卖掉嘉平的别墅,拿了大部分钱去还父亲无力偿还的债务,但以我家目前的经济状况依旧无法在短时间还清。”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和追债者签了协议,协议规定五年内连本带利还清所有债务。虽然这种协议利息极高,但那已经是我和母亲在绝望处境下能喘口气的唯一机会了。”
“从那之后,我跟母亲从嘉平搬到了北海,三个月前又从北海搬到这里。”
宋淮瑾顿了顿,看到程时桉疑惑的眼神,他问道:“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们没钱还能住小洋楼?”
没等程时桉反应,他又自顾自地解释道:“其实这栋房子是我母亲的前男友的。一个偶然的机会,余叔叔听说了母亲的遭遇,得知我们母子二人无处居住,于是把这栋小洋楼收拾出来让我们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