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程阿公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里投射出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屋内一小块地方。
程时桉将屋内的灯打开,走到沙发前叫醒打瞌睡的程阿公。
“阿公,你伤到哪里了?”程时桉卷起程阿公的裤腿,语气焦急万分,“给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宋淮瑾将程时桉的书包放在沙发角落,犹豫着要不要把今晚有人跟踪程时桉的事情告诉程阿公。
最终,他还是决定不说。
他想,那个孝顺的小女孩应该不会想让她的阿公知晓。
宋淮瑾走近,弯腰站在程时桉身旁,“阿公,听时桉说您受伤了,我来看看您。”
程阿公翘着二郎腿,伸手制止了程时桉的动作。
岁月在程阿公身上留下了痕迹。
程阿公的手掌宽厚粗糙,手心和指尖都有许多陈年老茧;他的皮肤松弛下垂,布满了老年斑和如同沟壑般的根根皱纹。
程时桉觉得,如今的阿公是真的老了。
不是因为他爬满皱纹的苍老的脸庞,而是因为他逐渐提不起的精气神。
程阿公也知道自己做事越来越力不从心,但他如今不想安于现状,更不想成为小孙女的负担。
说来也真是可笑,自己一把年纪了却始终牵挂着地里干不完的农活。
他想,如果是年轻时候的自己,估计早就把锄头丢一边不肯再干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净是与岁月对抗的不服输和倔犟。
“我的伤不碍事的!张中良那个王八蛋非要告诉你,我都说了我这是小伤小伤,一两天就好了!”
许是被程阿公的大嗓门震慑到,程时桉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她的嘴角克制不住地往下一瞥,豆大的眼泪瞬间如断了线的珍珠掉落下来。
程时桉的肩膀因抽泣而抖动,但她却始终低声哭泣一言不发。
CCTV13台的戏曲还在不断「咿咿呀呀」地唱着,程阿公听着心烦,从沙发扶手处拿起遥控器按下了关机键。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偌大的房间里只听得见程时桉断断续续的哭声。
面前的祖孙二人大眼瞪小眼,宋淮瑾站在程时桉身旁有些不知所措。
下一秒,他慌乱地从单肩包里取出一小包纸巾;打开,抽出一张来递给程时桉。
他不知如何安慰,心中措辞许久却始终没能开口。
程阿公把遥控器丢到沙发上,遥控器后盖因突如其来的撞击而脱离主体。
“阿公又没有骂你,你哭什么。”程阿公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眼泪就那么不值钱。”
程时桉并未回答,接过宋淮瑾递来的纸巾后自顾自地上楼。
「砰」的一声,楼上的木门被人大力关上。
留下宋淮瑾与程阿公面面相觑。
“……”
宋淮瑾此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尴尬地看着程阿公,一句话也不敢说。
程阿公单腿支地,拍了拍身旁的沙发示意宋淮瑾坐。
“我家孙女有时候脾气上来了是这样的,犟的很,谁说也没用。”
他向宋淮瑾解释着,“我的伤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晚上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没看清路,不小心从田埂上摔下来崴到脚而已。”
宋淮瑾的目光落在程阿公肿胀的脚踝处,似乎并不赞同他的话。“阿公,您的脚踝肿这么高,看着像伤到筋了,还说不严重呢。”
程阿公悻悻一笑,被宋淮瑾说中难免有些心虚,可老年人几十年的阅历不至于让他在年轻一辈面前显露内心的那点小慌乱。
他面色如常,回答道:“这不敷着药呢么,两三天就消肿了。”
程阿公的脚踝处敷着灰褐色的药泥,现在已经干了,像田里的泥巴一样紧紧地黏在他的皮肤上。
“这个药这么厉害呢?”宋淮瑾惊叹不已。
“那是当然。”怕他不相信,程阿公把剩下的药递到宋淮瑾眼前,“桉桉读小学的时候经常崴脚,都是敷这个药敷好的。”
宋淮瑾接过程阿公递来的药,但他不懂药品,只浅浅看了一眼背面的药效和服用说明便放到一边。
“您还有哪里伤到没?”宋淮瑾问道。
程阿公撩起裤腿,把小腿处的伤口展示给他看。
“小腿上划了一道口子,但是已经结痂了。”他放下裤腿,“都说了只是小问题,不严重的。”
宋淮瑾心里大致有了底,与程阿公寒暄一番便不再逗留;
临走时,程阿公装了两个柚子让宋淮瑾拿回家吃。
“谢谢小宋来看我。”程阿公将宋淮瑾送到门口,“回家注意安全哈。”
宋淮瑾挥了挥手,“阿公您进去吧,早点休息,不要送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
路上,他拿出手机给程时桉发消息:
「我看过了,阿公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不小心崴伤了脚踝,看着有些肿但是已经上过药了。」
「还有就是,阿公腿上有道小口子,但这个不严重,已经结痂了。」
「除了这两处阿公没有别的地方受伤,你放心。」
-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末,程时桉给程阿公的脚伤换好药,便去巷子里的茶楼看张婶打麻将。
她看不太懂,但却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茶楼里的氛围十分浓厚。除了来这里打麻将的人,来这里看别人打麻将的人几乎挤满了整个茶楼。
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程时桉搬了一个蓝色的塑料小凳乖乖坐在张婶旁边嗑着瓜子儿,时不时对张婶面前整齐排成一列的麻将发出几声疑问。
禾阳市的麻将有万、筒、条三种花色,在打麻将时,每个人的牌型中只允许保留两种花色。此时,麻将桌上的四人都需要先确定好自己每轮不需要的花色,这一步叫做「定缺」。
张婶手里的牌目前只有万和条两种花色,程时桉悄悄凑到张婶耳旁,悄悄问道:“现在这种情况咱们的牌还需要定缺吗?”
张婶将一个麻将扣在面前的桌面上,给她讲解道:“不需要呀,只有两种花色就不用打缺了。但是你一旦定下自己的「缺」就必须先把「缺」打完才能打其他的花色,这是规矩。”
“那如果打到最后发现自己的「缺」没打完怎么办?”程时桉勤学好问。
“那就吃包子了呀,我们也把这种牌叫「花猪」。这样的牌胡了是没有用的,反而还得倒贴钱。”张婶倾囊相授。
茶楼内呼声四起、人声杂乱,一张牌桌周围能站八九个人。
看客们抱起双臂与旁边的人对牌桌上的牌指指点点,在别人打牌时偶尔还会说“怎么能打那张牌呢,这不打错了嘛!”、“你要不会打就退位让贤。”
然后,轻轻「啧」一声换到另外的牌桌继续看。
被说的打牌人则面色凝重,皱起眉头看自己面前排列整齐的麻将或拿在手中的纸牌是否真的打错。
但每一个打牌人心中都自有成算,每个人脑子所想的赢牌方式不一样、想要赢的大小也不一样。
所以,人与人之间、思想与思想之间,难免发生摩擦碰撞。
程时桉看着张婶手里的麻将花色逐渐从万、条两种花色变成只有「万」这一种,并且已经有六对一样的牌号,只有一张「九万」此时还孤零零的。
“婶婶,现在咱们的牌怎么胡啊?”程时桉撕开一个荔枝味的棒棒糖放进嘴里,“怎么全是一对儿一对儿的。”
张婶从麻将桌上摸了一张,她用大拇指搓了下麻将表面的坑洼,似乎在正用心感受手里的麻将是否是自己想要的那张。
随着张婶眼前一亮,她将麻将翻在桌面上,又将面前排列的十三张麻将推平。
“哈哈哈,自摸清龙七对!”张婶嘴角咧到耳根,“三十二番!给钱给钱!”
“乖乖,我这把牌就厉害了。”她一把拉住程时桉的手,为她仔细讲解道:“你看啊,只有一种花色叫清一色;没有碰过牌没有杠过牌,只有七个对子,这种叫龙七对;最后胡牌的牌是自己摸起来的,这种叫自摸。”
她收了其他三家丢在牌桌上的钱,“这种大牌,赢很多钱嘞!”
程时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么厉害哦!”
张婶的对家边搓麻将边开玩笑道,“你今天这运气可真是好,是不是来的路上踩了狗屎了?”
眼前的人程时桉从未见过,但她的面容却和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很像。
晃神之际,程时桉好像看到了宋淮瑾的影子。
为了解决自己的疑惑,她悄悄问正在摸麻将的张婶,“婶婶,对面那个阿姨你认识吗?是我们巷子里的吗?”
张婶从忙碌的牌桌上抬起头来,看了眼对面的人,“就是八月份搬到东郊巷小洋楼的那家人呀,经常来茶楼打麻将的。”
原来真的是宋淮瑾的妈妈。
宋淮瑾的母亲抬头看了一眼正看着自己的程时桉,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西郊巷程阿公的孙女时桉对吧?总听我家儿子说起你。”
程时桉有些受宠若惊,宋母嘴角的笑意逐渐明朗,“你阿公种的东西是真好,绝对是附近种庄稼种的最好的。”
不论是番茄、黄瓜,还是那两个酸酸甜甜的柚子,都能完美体现出程阿公的辛勤与付出。
土地永远不会欺骗任何人。
“谢谢阿姨对我阿公的认可,我阿公种庄稼就是最最厉害的!”
程时桉开心大笑起来,她的眼睛如挂在天边的弯弯月牙皎洁无暇;面对宋淮瑾母亲的夸赞她丝毫不谦虚,在她的眼里,阿公种地就是最厉害的。
这可是巷子里的长辈们有目共睹的。
他们只要一有农活上解决不了或者弄不明白的问题,首先想到的人必定是程阿公。
隔壁牌桌上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唯独张婶这张牌桌还是最初的四个人。
张婶今天的牌运似乎很好,面前的钞票逐渐从一张二十元小钞变成六七张百元大钞。牌桌上另外三个人皆输得面色如土色,唯有张婶一人脸都快笑烂了。
看张婶打麻将看得有些疲乏,程时桉从衣兜里拿出手机准备看会儿视频。她点开一档综艺节目,刚看了十来分钟,手机页面上方便弹出一条来自宋淮瑾的扣扣消息。
「你还在茶楼看打麻将吗?」
程时桉的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
「嗯,你妈妈好像输了挺多。」
「我妈?」
「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妈?」
程时桉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她悄悄看了一眼对面正认真看牌的宋淮瑾母亲。趁着还没被发现,她把手机贴在牌桌边缘,只漏出了手机的摄像头。
她打开相机,将摄像头对准宋淮瑾的母亲,找了一个拍起来特别好看的角度准备偷拍。
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镜头里的人突然伸出右手比了个「耶」。她的脸上堆满笑容,眼角的些许皱纹为她增添了别样的风味。
程时桉错愕地看向她,随即被发现的羞愧感让她小脸通红。
“干嘛偷拍阿姨,想拍就光明正大的拍嘛。”
宋淮瑾的母亲很美,脑后的木质发簪将她的头发随意挽起;简单的妆容却愈发衬得她气质卓绝。
她的手腕处戴了一个油青色的玉手镯,穿着一身款式简单的素色旗袍,旗袍外套了一件奶油黄的镂空针织开衫,气质古典又优雅。
程时桉羞愧地低下头,声音闷闷的:“阿姨太漂亮了。”
她将偷拍的照片发给宋淮瑾,又赞叹到:
「你妈妈好漂亮。」
“宝贝小嘴真甜。”
宋淮瑾母亲的上家打出一张「二条」,她从容地从牌桌上将那张「二条」拿到自己面前的麻将旁,玉指轻轻一推。
“胡了。”
程时桉伸颈看了一眼宋淮瑾母亲面前摊开的麻将,四个搭子均为三张一样的牌,再加上一个对子。
好像是清一色大对子。
手机里,宋淮瑾并未回消息。
程时桉及时将他妈妈胡牌的喜讯告知他:
「你妈妈胡牌咯。」
发完消息,程时桉放下手机向茶楼外望去。
对面的平房遮挡了她眺望的视线,于是她将目光向下转,不经意间看到茶楼外站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