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看字面意思,曹操的问题与华熙的回答不能说毫不相干,只能说关系不大。
实际上……
曹操盯着华熙,眼瞳幽深。
华熙面不改色地回视。
她在表态——
无论将来如何,无论是否离去,她征讨乌桓的决心都不可动摇。
……奇怪。
在徐州,在许都,在江东,华熙的所作所为皆有迹可寻。
但,除此之外,曹操找不到任何与她相关的信息。
她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直接找上刘备的一样。
那么,此时此刻,她讨伐乌桓的坚定态度该作何解?
仅仅是因为对异族的厌恶吗?
思绪回转,曹操收敛气势,笑道:“如此说来,将军已准备妥当?”
华熙颔首:“听凭丞相调遣。”
*
“不论多么像人,你都不是人啊。”
这话莫名其妙,按往常的情况,华熙不会理它。
但将要上战场的华熙心情很好,给予了回应:“嗯?”
「塔」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说出来怕被打……
可憋着又很难受……
最终,它还是忍不住道:“你太客观了,客观到可怕。”
拥有自己的情感,存在私人的喜恶,但情感也好,喜恶也罢,总会让位给理智。
“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机械音念出史书上的记载,冰冷中现出无端的悲悯,“你不痛吗?”
华熙默然。
……怎么可能不痛?
曹操第一次屠戮徐州,胸口深可见骨的伤痕——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他怎么能,一边写出这样的诗,一边毫不留情地对黎庶下手?
……更何况,他不止屠戮了一次。
伤痕结痂,又被撕裂,淋漓的鲜血掩藏在华服之下。
辗转反侧、痛不欲生之时,华熙真的毫无憎恶与怨怼吗?
……怎么可能。
曹操对祂的尊敬是真的,明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天灾人祸会反馈在祂身上却依旧毫无顾忌地屠戮也是真的。
……为父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百姓何辜?
况且,曹操第一次屠戮徐州,泗水断流之时,曹嵩尚未死去。
“……曹操大破乌桓之后,你很高兴,”「塔」翻着史书,“你亲自向他和张辽敬酒——”
“这是两码事,”华熙蹙眉,“覆灭乌桓,扬我中华国威,自然值得敬佩。”
“是啊,这是两码事,”毫无感情的机械音透出感慨,“用人唯才,抑制豪强,加强集权;屯田北方,兴修水利,恢复经济……”
“你从不会否认曹操的功绩,”「塔」总结道,“即使是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的你。”
“所以,”它一锤定音,“你不是人啊。”
若是人,被狠狠捅上一刀,伤口好不容易结痂,又被捅上一刀——
不论罪魁祸首还做了什么,一时半会都无法抵消那两刀的痛苦。
可华熙不同。
不论被捅上几刀,不论经历过怎样的磨难,感情都能相对快速地让位给理智,做出客观的评价。
漫漫五千年里,面对包括曹操在内的许多人,都是这样。
“……”
华熙突兀地笑了。
“你怎么如此肯定?”
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眯起,璀璨的鎏金一闪而逝,她平静地发问,不等「塔」回答,就喃喃自语道——
“我的私心与感情,从来都没有,完全让位给理智。”
……
“吾将往南。”
刚及笄的少女如是说道,瞳孔映出对面之人纠结的神情。
“彧这就禀明丞相……”
“不必,”华熙淡淡道,“吾自去。”
即使有所预料,荀彧也难掩惊讶:“……殿下?!”
“丞相他……”
“他要南下,”华熙轻轻地笑了,“吾知也。”
少女垂眸,理所当然:“其欲为之事,吾不得阻;吾欲为之事,其亦不得阻——”
“……”
荀彧看着华熙。
苍白,病态,虚弱,破碎……
抬眸的刹那,却绽开难以言表的凌厉。
隐隐约约间,似仍有一丝只能通过史书触及的强汉气象。
“倒是你,文若,”华熙盯着荀彧,眼睛一眨不眨,“你意欲何为?”
荀彧微怔。
华熙叹了一声。
“大汉的荀令君,”她这样唤他,带着莫名的意味,“若留于此,你……”
“弗得所欲之物。”
荀彧不语。
直到华熙离开,他依旧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对面空了的位置。
四年后,闭上眼睛、失去气息的刹那,荀彧的脑中晃过很多场景,最终定格在华熙离开时的叹息上。
国灵之言,发自肺腑。
……他又在不切实际地盼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