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岚指尖无意识地卷着落下的几缕发丝,笑得有些讽刺,“这样一想,当皇帝都还挺可怜的。”
这话可以说是大不敬,但秦渊没去纠正她。
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那个娇气爱哭,生命里只有定平王府那四方天地的小姑娘,已经学会了冷静地分析时局,静观形势。
她是他一手带大,他曾以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孩子,他以为自己给她创造了一个纯净的世界,把那些黑暗与阴谋挡在门外,她就能一辈子天真快乐的活下去。
可是似乎,天真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她对秦渊此刻的想法一无所觉,把目视线投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武帝在让你重建了玄甲军之后没有加以任何限制,大概……也只是因为生前没有来得及吧——”
她没留神额头上遭了一记敲,秦渊轻斥道:“什么武帝,没大没小,那是你父皇。”
不知何时,秦渊已经放开了她的手,她抬起手揉了揉被敲疼的额头,敷衍道:“嗯,我父皇。”
“兵权自古以来就是一把锋芒逼人的双刃剑,掌权人若能驾驭便罢,若不能,在外无强敌的情况下,唯有毁去,才不至于伤及自身。我皇兄从来明哲保身,断不会留一个隐患让自己不得安稳,而你,反正又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兵权于你可有可无,既然我皇兄想要,你给他便罢。”
她抬起头看他,清浅的眼瞳在暮春的阳光下分外明亮,“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秦渊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轻声道,“你也不怕寒了你们军中将士的心。”
秦渊移开目光,“玄甲军本就是天子手中剑,效忠的应是大周的江山与百姓,而非我区区一人。换一个统领,照样可以为国尽忠,何乐不为?”
萧岚:“可是玄甲军这一路,顶的是高祖皇帝的名,借的是上将军的力,听的是你的令,这兵权就算你想交,怕是也没那么容易。”
士众一,则军心结。如今的玄甲军,是秦渊亲手带着从鸿嘉之乱一步一血走来的,万千将领认的是他,换一个统领是否还能如此军心同一,就连秦渊自己也无法肯定。一旦军心散了,会是多可怕的一件事情,行军打仗之人最是清楚。
鸿嘉之乱成为大周皇室心中永远的污点,因此萧允即便再忌惮秦渊,也未必真让他收拾东西滚蛋。虽说这几年边境算是安稳,可要是没了玄甲军坐镇,谁也没底会不会重现鸿嘉之乱的惨状。
“小叔叔。”她叹道,“我知道皇兄是想扣我在宫里做人质,我也知道你担心我,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这一点你也清楚,对不对?”
萧允不是傻子,三年前想强夺兵权已失败过一次,脑子清醒以后,一定能想明白强取只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秦渊不会动,萧允不敢动,既然如此,所谓扣留人质,不过就是试探秦渊一个态度罢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秦渊老老实实地顺从皇帝的意思表明这个态度,安了皇帝的心,则天下太平。
可安这个心的方式偏偏涉及到萧岚。
秦渊不语,看了她半晌,又抬起另一只手,作势要敲她脑袋。
她赶紧松开他,腾出两只手来挡,却听到头顶一声轻笑。
秦渊揉了揉散下来她的额发,“小小年纪,不知道你整天脑子里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
她存心杠一下,“那我该想什么?”
“你这个年纪,就想想今天玩什么,明天吃什么,或者……”他戛然而止,咳了声,没有说下去,“哪样不比琢磨这些阴谋诡计有意思?”
“不琢磨这些,我怎么敢答应皇兄进宫啊。”
提及这个,秦渊的神色又沉下去,正要说什么,萧岚眼尖,看到了萧允身边的大内管德喜正朝着这边匆匆赶来。
“殿下原来在这儿,可让奴婢好找……诶,王爷也在。”
德喜一张喜气的圆脸,手握拂尘,笑得和善。
“陛下已命人收拾好了云华宫,让奴婢来带公主去瞧瞧,可还有什么不妥。”
外臣不方便擅入后宫,秦渊自然去不了。
秦渊趁德喜踏着小碎步在前带路,拽过正要跟上去的萧岚,在她耳边压着嗓子恼火道:“早知道今天就不该带你进宫!”
说完,他没等萧岚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背影都充斥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烦闷。
萧岚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德喜回头见她没跟上来,疑惑道:“殿下?”
萧岚抿嘴笑,收回目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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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华宫原是景淑妃的寝宫,景淑妃正是萧岚的生母。
当年武帝尚在的时候,景淑妃在宫里一度是个传奇。据说,景淑妃是萧宴在南方征战时救下的孤女,不像其他妃子那样有深厚家世,却在武帝一登基便封为淑妃,名义位列四妃,实则宠冠后宫。
武帝一生英明,唯独在淑妃一事上像极了个昏君。不仅赏赐无数田宅珍宝,更为她冷落六宫,就连戚皇后也难见君颜。
后宫其他妃子不乐意了,她们背后的家族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争先恐后地上书说淑妃祸国,以妲己褒姒之流类比,结果被武帝全部压下。有些闹得厉害,武帝烦了,直接寻了理由发配出去。后宫里爱作妖的那几位也寻着错处贬的贬罚的罚,过分的直接打入冷宫,杀鸡儆猴以后,世家这才消停下来。
渐渐地,谁都弄明白了两件事。一是武帝铁血手腕,不会被朝臣左右。二是景淑妃是武帝逆鳞,绝对碰不得。
奇怪的是这景淑妃受如此荣宠,却也没多少存在感,从不出席宫中任何宴会,几乎连云华宫都没踏出过一步。进宫一年,除了伺候她的宫人外,竟没几个人见过她。有些想找麻烦的妃子连人都见不到,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只是传说她容颜极美,似天仙临凡,堪比当年被称为“长安明珠”的戚皇后。可惜红颜薄命,她进宫仅一年,生下云阳公主后便溘然长逝。
武帝伤心欲绝,锁了云华宫,不再让任何人踏足。云华宫从那时起便荒芜下来,至今已十余年。
云华宫位于太液池西南,占地不大,四周一圈郁郁葱葱的翠竹林将这座宫殿挡得严严实实,十分幽静。清溪潺潺穿行其间,颇有遗世独立之感。
“这云华宫啊,虽然不大,却是整个大明宫最风雅的地儿了。原本是没有这座宫殿的,还是当年淑妃娘娘进宫后,先帝爷命人赶工出来的,传说这里的一砖一瓦,一座石桥,一棵竹子都是先帝爷亲自设计的呢!”德喜一边走,一边笑呵呵的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奴婢从小在宫里长大,除了鸿嘉之乱时随着文帝外出过一段日子以外,从没离开过大明宫,这大明宫哪个犄角旮旯奴婢都知道,但真没哪里有云华宫这样精细雅致的。”
德喜带着萧岚穿行在竹林间的石子小道上,阳光透过翠竹落下来,也带了清幽的竹香。
“我在宫外长大,对宫中一应道路方位、人情世故都不了解,还要劳烦公公多照顾。”
“哎哟,殿下折煞奴婢了,整座大明宫都是殿下的家,奴婢就是个下人,殿下在自己家里还说什么照顾。”德喜笑得满面红光,接了萧岚塞过去的玉镯,“有什么事,殿下吩咐一声就成。”
话这么说,但德喜明显很高兴,话更多了。从后宫有几位娘娘说到哪些娘娘喜欢去哪里,若不喜热闹可以避开,萧岚一直面带浅笑,不时附和几句。耐着性子听德喜说完,才悠悠开口:“德喜公公,我听说,云华宫曾经遭过一场大火,不知可有此事?”
德喜脸上的笑容敛了敛。
“啊……确有此事,不过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德喜回忆了一下,“若奴婢没有记错,那时候殿下刚刚出世,尚在襁褓中,还没有出宫呢。”
没有出宫,云华宫又还没有锁,就意味着那时候萧岚应该就在云华宫。
“那时淑妃娘娘仙逝不久,值夜的宫女睡着了,窗帘被风卷到了烛台上,又引燃了桌案……”说着德喜叹了口气,“殿下福大命大,恰好当时先帝来探望殿下,才未酿成大祸。”
“这样啊,”她低眉笑道,“我运气还真是不错。”
德喜笑了笑,“殿下是有福之人,先帝也在保佑着您呐。”
那场大火年代已久,德喜似乎也不是很想提的样子,要转移话题,眼角余光却发现竹林中有个女子,正愣愣地看着这边。
那女子一身宫女打扮,身上衣服很干净,头发却不像别的宫女那样梳得一丝不苟,而是松松扎着,有些散乱。
她睁大眼睛,直直的看着萧岚,嘴里喃喃着什么,隔得太远,听不清楚。
德喜变了脸色,连忙上前,沉着嗓子说:“你怎么出来了,陶嬷嬷呢?”
那女子仿佛没有听见德喜说什么,视线越过德喜的肩头,落到萧岚脸上,嘴里重复着说什么。
这次萧岚听清楚了,是“娘娘”。
德喜顿了顿,往后看了一眼,见萧岚没有什么反应,放下心,手上使了些力气,把女子往后推,厉声道:“今日殿下在此,不跟你计较,回去好好呆着,再来冲撞,有你好果子吃!”
那女子瑟缩了一下,没有任何反抗,任由德喜把她推得踉跄,目光没有从萧岚脸上移开过,眼中渐渐蓄满了泪。
竹林深处有忙乱脚步传来。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宫女匆匆往这边赶来,她腿脚不大灵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扶住女子,连声道歉:“公公息怒,公公息怒,是老奴没有看好她,都是老奴的错!”
德喜把拂尘往臂弯一搭,不耐道,“脑子有问题就锁房里,这么简单的事还需我教么?陶嬷嬷,今日撞上殿下是你们运气好,殿下心善,若是冲撞了别的主子,拉出去打死也是情理之中,小心着点!”
听到“殿下”两个字,陶嬷嬷下意识往德喜身后望去,目光落在萧岚身上的时候像是被烫了一样,在原地僵了一瞬,然后才赶紧拉着女子下跪,“老奴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冲撞,望殿下赎罪。”
陶嬷嬷拉了拉身旁的女子,女子跟着陶嬷嬷一起跪在地上,却不吭声,只默默掉眼泪。
“这……”陶嬷嬷为难道,“她前些年受了刺激,脑子坏了,请殿下见谅……”
萧岚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看着,这时才开口,“不是什么大事,不必介怀。竹林间湿气重,嬷嬷快些起来,带这位姑娘回去吧。”
陶嬷嬷千恩万谢,拽着女子起来,拉着她退下。那女子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不似先前逆来顺受,试图去挣开陶嬷嬷,望着萧岚,泪眼朦胧的眼里浮上哀求:“娘娘,娘娘……”
陶嬷嬷虽然年纪大了,但力气不小,一把捂住她的嘴,一言不发,跛着腿,半拉半拖带着她离开了。
德喜转身,赔笑道,“那是前朝旧宫的宫女,听说啊,在鸿嘉之乱时没逃出去,贼人冲进宫,把她给……唉,从那以后就疯疯癫癫的,只有个老嬷嬷在照顾她,平日都是不准她出门的,今日不知怎么就跑出来了……”
萧岚面上含笑,似乎并未被此事惊扰,也没有太感兴趣,只应了一句,“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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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尽头,云华宫内,宫人们已经齐齐站在庭院中,等候主子前来。
丹砂入宫最迟,才刚刚从尚宫局调过来,对一切都赶到新鲜。
她往空无一人的门口望了望,悄悄扯了扯身旁大宫女的袖子,“青盏姐姐,你说,云阳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青盏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暗含警告地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丹砂悻悻地收回手,嘟囔道,“都等了这么久了还没来,脖子都酸了,还不让人活动活动吗。”
没有人理她,丹砂揉了揉脖子,又凑过去,“青盏姐姐,你知道吗?我听说,这个云阳公主,命中带煞!”
青盏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丹砂旁边的绿蕊听见了,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道:“什么煞呀?”
有人听她说话,丹砂舒坦了,反倒卖起关子,“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别的公主都是在宫里长大,只有云阳公主三岁就被送出宫了?而且,定平王都还尚未娶亲,为什么偏偏交给他来抚养?即便是过继,也没听说过继一个女儿给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叔父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