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家主哈哈笑道:“还愣着?还不快追上去。”
傅莽这才笑盈盈地追了上去。眉眼弯弯,像足了天边的弯月。
“公主,公主,等等我。”
他越唤,别允脚步越快,然再快,一个虚弱的人,终究还是比不上健壮人的腿脚利索。傅莽从后而来,左手挎上她肩膀。
“公主,慢些走,当心脚下。”
肩膀的主人冷哼着不理他,赌气似的,步子更快。
别家主在后面远远地看着这亦步亦趋两道背影,道旁的枯树也看着,穹顶看着,院中的一砖一瓦也在看着。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称呼,也并非第一次见到公主。
“别某,给荣华长公主请安,公主千秋万岁!”
“长公主,公主,等等我!”
“长公主,慢些走,雨天路湿滑。”
“长公主,长公主,莫要生气,莫要将父亲的话放在心上。”
“长公主,您真的要走吗?”
他们迎来的第一位公主,她是那样尊贵,那样冷漠。
他们眼看着她决绝离开,如今,又迎来这第二位。
别允心里念着傅莽刚才的表情,这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旁人看在眼里,却以为她是因为害喜才没有胃口。
傅莽看着她面前原封未动的饭菜,也觉得这饭菜有些索然无味。
饭毕,傅莽说要送别允回屋,其余人对他的主动请缨颇为满意,倒是别允看他有些烦,没来由的烦。
“公主,方才在席间,我见你都没吃什么东西,要不,我带你去烤肉?”傅莽心想,她不吃,许是因为府上厨子得了吩咐,将饭菜都做清淡了。若有些重口的,说不定她就能吃得下去了。
别允实话实说道:“不用了,反正吃了也会吐。”既浪费,还白白难受一回。
她这么一说,傅莽反倒说不出话来。
他想,要是男人能怀孕,他也能体会繁育子嗣的痛苦,她便不用承受这般痛楚。
可惜,自人诞生以来,这重责就降在了女子身上。
上天为女子加之繁衍子嗣的重责,却刻意掩饰其中要付出的代价。若非亲眼见证,男子是绝计不会了解的,便如他。
他忽然明白过来,别允她,是不是在害怕?
懵懵懂懂地做了母亲,承受着一切突如其来的巨变,每日面对着自己这具既熟悉又陌生的身体却无能为力,她应该,很怕吧。她才十八岁啊。
这样想着,他的眼中卷起旋涡,旋即自眼角划出一颗流星,投入寂静夜空。
“世子,怎么突然停下来?”别允一直暗暗注视着身旁的人影,三息没有见到,回身问他。
仓促之下,傅莽拥她入怀以做掩饰。
别允不明就里,满头雾水。
傅莽感受着怀中瘦骨嶙峋的身躯,鬼使神差地说道:“公主,要不然,要不然。”他开了口,后面的话却接不下去。
眼泪自他开口前一刻就开始流,汹涌地流,像决了堤的洪水猛兽,不管他睁眼眨眼还是使劲闭眼,都阻拦不了一点。
“要不然什么?傅莽,你到底怎么了?”别允觉出他话中的不对劲,尝试将他推离身前。
她的拳头抵在胸口,傅莽忽然心虚得很,他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也不敢回答她的问题,他用力,将她紧紧桎梏在怀里,不得动弹。
他不知道,别允的身体今非昔比,一点点的桎梏都能叫她头晕眼花,再严重一点,都要直接晕过去。
胳膊上开始泛起密密麻麻针扎般的疼痛,她连忙大力拍傅莽,“傅莽,快松开我,我要窒息了。”
而后,身上力道骤然一松,别允无力地瘫倒在傅莽怀里,此时的她俨然使不上一丝力气。
傅莽将她打横抱起,送回榻上,转身离开。至于今天因何事过来的,他没有说,别允也没有问。
一个怀着一肚子心酸在这头,一个满腹愁绪在那头。
两厢心事,无从可解。
这日,别允听从府医的建议,在府中闲庭信步。
忽见一个活泼的婢女从门外蹦蹦跳跳着跑进来,被一旁管事呵道:“萍丫头,你跑什么呀,说了多少遍,稳重些!”
那被唤作萍丫头的婢女龇牙笑道:“何夫人来了,我要赶紧去给侧夫人通报。”
霎那间,别允如有雷击,呆愣在原地。
眼前这一幕,与记忆中太子潜邸的一幕完整重合。
“丫头,跑什么呀?”年轻的中侍喊着。
“何夫人来了,我要赶紧去告诉瑾夫人。”
何夫人,是了,瑾夫人的母家姓何。
长门宫中瑾夫人初见傅莽时失仪,某日公主府二人无所事事的聊天,安定侯府的祠堂,一切的一切,突然如走马观花般串联起来。
“离儿,你是我的离儿!”
“我其实还有个表姐,可惜打小养在边疆,后来一别经年,更无消息。”
“来,见过你大伯,大伯母。”
“何杳?”
“他二人战死了。”
一个了不得的答案在别允心头呼之欲出。
瑾夫人把傅莽错认成自己早逝的儿子,可见傅莽的相貌让她觉得亲切熟悉,若按儿子肖母,外甥肖舅的说法,傅莽像的,其实是瑾夫人的表姐。
瑾夫人的母家姓何,安定侯府祠堂灵位上,傅莽伯母的姓氏,也是何。何杳,傅朗,她记得分明。
若这一切不是她的无聊猜想,那傅莽,很有可能不是安定侯的亲子,而是侄子。
薄雾散开,答案渐渐清晰。
暮色杳杳,云升月朗。
是啊,安定侯早将一切真相摆在明面上,他给傅莽起的表字,云升,就是最好的证明。
别允心里犹如一团乱麻。她在犹豫,这件事情,傅莽究竟知不知道,如果知道,知道多少?而她,又该不该说?
想起傅莽,她忽又联想到昨夜。昨夜傅莽分明是在同她父亲打听牡丹花佩的来历,可他为什么对一个不明来历的东西感兴趣?
别允想得出神,不知不觉走到台阶边都没有发觉,还是紫苑眼疾手快,在摔倒之际将她一把拽回。
“公主,您在想什么呢”,紫苑连连拍胸脯,像是受了极大惊吓的样子,“吓死我了,万一摔下去怎么办!”
见别允一脸懵懂,紫苑又蹲下身,贴近她腹部,以手遮挡,柔声道:“小主人,不要害怕,紫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紫苑小心翼翼的模样实在有趣,别允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
“紫苑,月份这么小,她听不见吧。”
紫苑一努嘴道:“怎么能听不见,人生下来就有耳朵,那肯定是在肚子里就长好了。公主,快呸呸呸,您怎么能说小主人听不见呢?”
紫苑说完,见别允没有按照自己说的做,语气急促地催道:“快呀,呸呸呸!”
“呸呸呸!”别允无奈,只好赶鸭子上架似的呸了三下。
二人回身,正巧撞见侧夫人带着婢女回府。
侧夫人见了别允,当即躬身行礼。
“给清平公主请安,公主长乐未央!”
别允欲摆手叫她平身,忽而眼前一黑,便不知事了。
她是不知事了,可吓坏了身边这一群人,匆匆忙忙,请医的请医,喊人的喊人。
再睁眼时,身边围了一圈人,俱是满脸焦急之色。
“公主,你好些吗?”紫苑红着眼睛,关切道。
别家主和别澄异口同声。
“阿允,你怎么样?”
“阿姊,你感觉如何?”
别允心慌得很,慌得她说不出话。不仅心慌,眼泪还不由自主地往外涌。她觉得奇怪,抬手抹掉那些不带任何情绪的泪水。
“药来了,都散开些,拢这么近,公主在中间都要喘不过气了。”侧夫人端着药从外面进来,止步床前,把药递给紫苑,又自觉退到门边。
别允就着紫苑的手将一碗药喝到见底,眼神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最后停在别家主神情惋惜的脸上,停留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挪开。
果然,别家主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阿允。”别家主的模样欲言又止。
“怎么了,父亲!”
“府医说,你现在的身体,可能不适合留下这个孩子。”
别允心头猛地一跳。
她是从他们眼神中猜出了有不好的事,却没想到,是这事。
不适合。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吗?她转脸看向别澄。
别澄垮着脸劝道:“你的身体太虚弱了,这孩子会把你拖垮的。我们先好好养身体,以后,你还会有孩子的,好不好?”
“况且,姊婿也是这个意思,他亲口与我说过的。”
别澄没想到,这么快就发展到了这一步,他终究还是对她说出了这些话。
这种时候,别允本该宽心,该庆幸的。因为那个困顿她许久的问题,不再是问题了,她也不需要做选择了。
可为什么,她的心里那么的不是滋味,甚至生出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什么时候?”
她在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落掉这个孩子。
“药已备下,待你准备好,随时都可以。”别家主回。
与此同时,别澄答道:“昨日来时,他与我说的。”他以为,别允在问傅莽什么时候与自己说的。
“好,好”,她语气平静,连道两声好,“容我先歇一歇。”
她说完就阖上了双眼,其余人见此,也先后离开,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紫苑,你说,这孩子,真的不该留下吗?”
在今日之前,她满心因为要扼杀孩子而内疚,虽然内疚,但心里也拿定了主意。
然真到了所有人都说不该留的时候,她又陷入了另外一种痛苦,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连她自己也不懂。
紫苑带着哭腔说道:“娘子,你不要为难紫苑。紫苑,紫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