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那晚用掉的木炭灰,既不一样,也一样。
一样于具有同等的轻盈,不堪一吹,不一样于一个永远无根地漂浮着,一个至少是木炭燃过的象征。
诡异地,时却平静了下来。
……好吧,只能听了。
她轻声对细雨说:“如果你想和我告别,我站在这里了。我们聊一聊,然后,你该和流萤多待些时候。”
略停了停,她抿抿唇,拧干方巾,盘腿坐好,继续道:“如果你有什么不希望说给她听的事情,那我们就开始……看小说吧。”
帐篷外,雨噼里啪啦地下,风呜呜地吹,夹杂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变得极其、极其地潮湿。
细雨笑着松了一口气。 “姐,我们开始吧。”
他让时却拿起枕边的那本《爱情之盾》。
册子到手,时却留意到其侧面中部处有脏污,那种脏污属于纸张被手指长年累月多次翻阅,才会留下来的特殊痕迹。
她翻开第一页,这篇小说的开头写着:
【我十二岁时,保洁孙阿姨的儿子死掉了。她儿子的名字叫孙安。】
看完这个开头,时却抬眼瞧细雨。“不是‘一起看小说’?”
她提议由自己读出来,或躺在细雨边上,举着书,两人一起看。
细雨摇摇头,气色看上去竟好了许多:“这样吧姐,你每看完几页,你读出那几页的最后一句话,我来猜你看到哪儿了,怎么样?”
“听上去很有趣,”时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重重一沉,“你可以吗?”
“我感觉好多了!这本小说,我倒背如流!”
细雨再三保证,时却只得继续往下看。
【孙安和我的相识,得从他到来的第一天说起。
那年我八岁,一天因为不想上社交课,偷跑到花园的一个僻静角落里躲了起来,正好撞上被孙阿姨安置在那儿的他。
他和我同岁,说妈妈在工作,就让他自己在这玩泥巴。
为让孙安安心待着,孙阿姨给了他一兜子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塑料玩具,说允许他玩一个下午。
那些玩具不属于统一的主题,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大部分是边缘飞出毛边的模具,有花朵轮廓的,有像个狭长扁碗的鱼形状的,还有海星、月亮等等,都是形状比较简单的东西。
孙安说本来还有配套的彩泥,但每次玩他都会过敏,孙阿姨就把彩泥全扔了。这些玩具还是他嚎啕大哭撒泼打滚,孙阿姨才勉强松口,答应留下来。
我想,他这话不全对。
孙阿姨能留下这些劣质玩具,除他央求外,估计还有她自己也舍不得丢完的原因。
她离异,自己带孩子,而我家给她开的工资不高。
总之,那天下午,孙安像只快乐的土拨鼠,毫不怕脏地用手挖花园里的泥土,弄得十个指甲缝里黑黑的,目标是要把所有简陋的模具填严实了。
中途,他问我要不要也玩,我说不。
我被禁止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同时也害怕那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玩具,光蹲在边上闻都感觉发晕。
我有很多比这更精美的玩具,比如当时流行的“魔幻森林”、“战争狂”、“迷醉晚宴”系列。
这些系列我都有大全套,不仅带彩泥,还是喷了仿真香味的那种。我怎么会对他手里那点垃圾感兴趣?
孙安则不相信我不感兴趣。“那你还蹲在边上看”,他说。
……他不知道,我的社交课老师比这恐怖多了,他是个脾气古怪的瘸子,不止会让我枯坐一下午,还时不时会用恶心的语气打听爸爸和妈妈的事情。
相比起来,我更宁愿用头晕换来片刻安逸。
反正,这头晕伤害不了我。我知道类似“离开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的道理。
我平时吃的都是一级食品,用的住的也是最好的,这点小放纵,不会对我产生太大的影响。
毕竟,连孙安都活得好好的呢。妈妈总说,像孙阿姨这种人,估计天天靠四级品过活。当时的我如此天真残忍地考量着。
我随口敷衍孙安,说我想和他交朋友,才忍耐着那些劣质玩具的气味。
孙安惊呆了,变成傻愣愣的土拨鼠,随后和真土拨鼠那样惊喜地尖叫起来。
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聊起天,没一会儿,快把祖宗八代全透漏了个干净。
显然,在我的谎言之下,他单方面认为,我俩是朋友了。
不久,我被瘸子社交课老师逮了回去。
他为了找我,慌里慌张,气喘吁吁的,平日一丝不苟的着装都显得有些凌乱。他说我这样淘气,会害父亲扣他工资。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和他达成协议,瞒下这件事。
“明智的决定,”社交课老师擦着额头上的汗瞥了一眼懵懂的孙安,“否则你爸爸不会饶了我们两个里的任何一个。”
他说的没错。
即便只是一时兴起,和孙安一块玩的事情被爸爸知道了,他绝对会生气,把我臭骂一顿,说这不是我这样出身的人该做的事情。
他会加更多的课程塞满我的课余时间,再把孙阿姨解雇。】
依照商量好的,时却念道:“……再把孙阿姨解雇。”
“是女主和男主刚认识的剧情。”细雨立即说。
时却点头,接着往下看。
【当天夜里,趁例行的讲故事时间,我从妈妈口中套出,孙安是她特许孙阿姨接到家里来的,附加条件是孙阿姨得看管好自己的孩子,不得让他在我家有哪怕一丁点存在感。
“就当做点好事,离异带孩子,她不容易。”妈妈说。“哦,对了,今天的社交课上得怎么样呀?”
我遵守和老师的协议,说一切正常。
妈妈很满意地笑了,艳红的嘴唇上挑出美得令人惊心的弧度。
妈妈真的很漂亮,没人会不为她动心。她爱我,关心我从小到大的一切。
我也爱她,希望她开心。
和往常一样,讲完故事,她和我讲她和爸爸的故事:他们如何相识、恋爱、成婚,然后有了我。我是他们的爱情结晶。
第二天白天,一切如常。第二天晚上,爸爸出差回来了,第一件事是检查我在他给我排的那些课程里的表现。结果是他还算满意。
“要努力!”爸爸抱起我转圈圈,他身上很香,闻得人发晕,“爸爸这么大一个医药集团,未来得你来继承!”
“好的。”我忍住喷嚏,一如既往地保证。
妈妈笑着上前接下我,亲了亲爸爸的侧脸。
第三天,爸爸继续出差去了,一切如常。
第四天晚上要入睡时,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字条。是孙安,他问我什么时候我们再偷偷会面。
字条的末尾歪歪斜斜地写:“朋友多一七玩:)”。有个同音字,大概“起”字他不会写。
我不缺朋友。基础学校里,挤破头往我身边钻的人大把抓。像孙安这种档次的,连钻的资格也不会有。
那张纸条的结局是被火舔舐殆尽。
烧完纸条,我有些疑惑,家里多少有监控,不知道他怎么塞成的字条。
第五天白天,我旁敲侧击了几个人,从他们闪烁的言辞和暧昧的神情中得知,管家和孙阿姨来自同一个区,可能还有些更亲密的关系。
第五天晚上,枕头下的字条继续出现,一朵我没见过的干花被粘在字条背面。
满是错字的纸条上,孙安道歉,让我不要生气,他不是故意两天不联系我的,实在是孙阿姨发现了那天的事情,气得把他打了一顿。
当晚他发高烧,后半夜更是吐了血,被送到诊所去,确诊III型辐射病。
治疗型仿生人开了药,他躺了足足两天才好,然后用一天时间打听了另一个收拾我房间的阿姨的习惯,这才找到时机,往我枕头下边塞纸条。
“花是刀千礼物。”纸条上写着,复杂的“道歉”两字继续被同音字代替。
“我今天逃可买的,卖的人说做过处立,洗完你习欢:)”
再懒得管那些错别字,我翻了个辐射量检测仪出来测了一下那朵干花。
果然,仪器显示它具有的辐射量不可能是被处理过的。
第六天白天,恰逢休息日,我对社交课老师说,今天没心情,不想上课,并让管家搬了把躺椅放在花园的一个僻静角落。
半个小时后,孙安不知道从哪个旮沓里傻笑着钻出来,手里还拎着那袋子劣质玩具。
套了会他的话,确认了他只是个单纯的呆子后,我闲着无聊,让他说说买那朵干花的经过。
……好吧,不是闲着无聊。我好奇。
虽然会去上学,会跟着妈妈或爸爸去拜访爸爸的友人,可我所上的基础学校,来往学校和家的路线,那些被拜访的友人,无一不是爸爸精心圈划出来的。
我的终端是爸爸的亲属关联设备,那上面的内容同样遭到精心筛选。
我的世界无聊透顶。
不过即使爸爸也想不到吧,傻子孙安,痴心妄想的孙阿姨和管家,会形成我的突破口。】
念出最后一句文本,时却迎上细雨满怀期待的目光。
“他们交上朋友了。”细雨眼神亮晶晶。
摇曳的风雨声中,时却客观地评价:“这个剧情挺抓人。”只是似乎离细雨的世界很远,不该有交叠之处。
按当前进度,不难看出女主是为了什么决定放任男主靠近。作为一本言情小说,时却大致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接着往下看。果然,基于女主的默许,男女主的相处时间直线上升。
最初,女主将二人的关系定义为纯交换。
她会从手头漏些钱财给男主的母亲,以减轻男主家的经济负担。
作为回报,男主的母亲和管家借由职务之便,创造二人相处的空间,而女主会在这相处过程中,从男主的讲述里窥见她所无从接触的世界。
她并不在乎男主的未来和安全,如有需要,不介意撺掇男主逃课,或前往些并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去的地方,最多出于男主对自己还有用,叫男主喊上管家一起。
与之相对地,男主是真的十分喜欢女主,无关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对于这种强烈的喜欢,作者并未将其归为无由来的情感。
通过一些侧面描写,作者让读者知晓了背后的隐情:
原来,男主因家境不好、人有些呆气,加上某些机缘巧合,得罪了班里的孩子王,因此在基础学校备受霸凌,完全没有朋友。
而男主母亲因为要认真工作养家的缘故,平时并没余力关心儿子的内心世界,管教孩子的手法多也偏向简单粗暴。
……简单来说就是,碰上女主前,男主一直很寂寞。
当这种寂寞被女主随口的做朋友击中,男主近乎自救般地相信了女主甚至没花心思遮掩的敷衍。
他呆,却不傻,只是实在想要亲近同龄人而已。
……正所谓,一条狗养久了都会有感情,何况人。
男女主八岁相识,等过去一年后,女主多少对他有了点真心——以一种上位者俯视下位者的那种姿态,充其量和还挺喜欢的猫狗差不多。
时却连翻几页,书中的时间线来到两年后。
【十岁那年,我从家中的吃穿用度,以及社交场合他人对我的态度感觉出来,爸爸的事业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出于对他那庞大医药帝国的在意,他愈发觉得该从严教育我,决定不再假手于人。
此前,他并不与我和妈妈住在一起,一周回来两到三次,每次停留几小时到一晚不等,时间多耗费在和我互动上。
今年刚开年,他告知管家,自己要回家常住了。
管家毕恭毕敬地来找我,话里话外地问,后续爸爸回来后,我和孙安的事情怎么办。
这时候他倒知道怕了,想要一个我会给他托底的承诺。
我冷笑着把他训了个灰头土脸,最后还是明说,叫他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两年时光,足以让我和孙安有交情这件事在家里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家里的叔叔阿姨,以及妈妈,多少都知道这件事情。
妈妈算知道最全的几个人之一,因为当她言辞闪烁地问起时,我就干净利落地把一切和盘托出了。
她不赞同地皱眉,想要训斥我,我只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