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夫人非常严格,她要求演出者必须穿着华丽的服饰。
樱华本身没有演出用的和服,和服是非常昂贵的东西,不宽裕家庭的日本女生只有在成年礼上才能拥有一套和服。她想到去当铺借一套别人抵押过的。
和服是注重细节的服饰,她问遍日租界的当铺也无法借到一件称心如意的,只好不顾劝阻,先独自去了“三不管”地界打探。
集市上很热闹,有数百的中国人呆在那里,他们有说有笑,樱华随着人流向前走动,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摊贩挑着扁担吆喝着他们的货物,地摊上摆着各种蔬菜,空气里弥漫着芝麻油的香味,大蒜味,泥土味。
樱华从没有见过如此充满烟火气的地方,她环顾着忙碌的人们,嘈杂声中竟能生出一种平静感。
杂技,说书,变戏法的奇人都习惯聚集在墙根处表演,这是日租界没有的场景。
樱华跑到人群当中。她个子生得高,即使隔着几排人,也很容易就能看到里面的场景。一个皮肤黝黑的赤脚老头用不同颜色的泥土捏出来人物塑像,栩栩如生。
“泥人儿!”站在最前面梳着小辫的小男孩呵呵咧嘴笑道。
樱华又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手艺人,她敬佩的笑起来,笑容像恬静的弯月。
不知谁从人群里大喊:“我要捏个日本人,把他的头拧掉!”
如果谁要在日租界喊出这种话,一定会被巡捕赶走或拘捕,但在这里不会有人管。
一顿混乱的掌声与欢笑中,樱华显露出尴尬的表情。
待到人群散去,她才挪动着走到老头身前说:“我要买一个。”
“捏个什么呢,小姑娘。”
“捏个男孩子,我想要送给他。”
樱华的中文比日语还好,旁人根本听不出端倪,她把莫庭言的样貌告诉了老头。
不一会,一个惟妙惟肖的“莫庭言”就完成了,神韵与相貌都恰乎其人。
老头把泥人儿插在一根木棒上,递给了樱华,他用一块脏布擦干净了手上的泥巴,他的手很粗糙,比脸还要粗糙,他别有用意的对着樱华说:“是个公子哥吧。”
樱华兴奋得不得了,这个工艺品十分精巧,她嘴角挂着真挚的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三个铜板,放到老头的手心里。
“你给的这么多。”
“不多的。”樱华摆摆手,她出门前去日本银行,用一块大洋换了一百八十多个这样的铜板。
老头上下打量着她,打扮干净的女生很少在这带出现,便会心一笑说:“这里乱糟糟的,小姑娘还是快点回家吧。”
通往当铺的小巷,是有名的乱葬岗。
这里的当铺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他虽然很年轻,却看上去醉醺醺的,嗜酒使他的面容都变得苍老猥琐。
店里有丝丝鸦片的味道,樱华捂住鼻子,如果没有猜错,烟鬼们是这里的常客,变卖家财也要换得大烟抽。
她看中了一件长袖和服,靛蓝底配着白鹤,虽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穿着它登上舞台尚还可以,最重要的是它的价格应该不贵。
“拿走,拿走!”当铺老板打了个酒嗝,他红彤彤的脸蛋显露出无畏:“这小日本的东西像寿衣一样,来路不明,压在这里几年,晦气死了。”
这话一出,樱华居然感到背后一凉。这是一件来路不明的和服,她想只是穿一次而已,应该也不伤大雅吧。
老板快速把和服叠好,脸上还挂着几分嫌弃,顺着桌子直接推给了她。
樱华就这样懵懵懂懂的捧着那件沉甸甸的和服走出了当铺。
这条小巷很长,是顺坡向下的,路没有特意铺过,越走越泥泞倾斜,前方的路模糊不清,她也只好加快了步伐。
她看到一个人在小路上匍匐着,走过去才看出,那个人头上长满了白发,却还要把头发绑成双马尾。
若不是他的脸庞极其恐怖,樱华根本看不出这是个男人。
他眼前是两个黑洞般的眼睛,左手还托着一个破掉的公鸡瓷碗。
樱华出于好心,默默往他的碗里扔了一个铜板,想要快点走开。
叮...叮...
男人听到铜板砸碗的声音,那空洞的眼睛像是突然缓过神一般,竟发疯般抱住了樱华的腿。
他在泥泞中吼叫着,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的抓着,使樱华无法抽身。
“放开!”樱华恐惧的大叫,她的手臂颤抖着去击打男人的背部,但一切无济于事。她愈是挣扎,男人便抱得更紧。
男人可能是个疯子。
樱华明白过来,疯子有着超出常人的蛮力,他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胡话,樱华一句也听不懂,只听得他在狂笑。
如果他是劫匪,樱华只要亮出日本身份,劫匪惧怕日本巡捕,自然就不敢惹事,给一点钱便可以了事,但疯子不行。
樱华尝试冷静下来,她想到呼喊救命去求救路人,可这条小巷非常幽静,不知是什么原因,三不管地带的居民都对此地避而远之,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
“老婆!你,做老婆。”男人嘴角流下口水。
她终于能听懂了男人的语言,可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男人就向后用力拉倒了她,樱华的身子重重的摔在泥泞地上,男人一手托起她的脚,然后猛地跳起来,拉着她向远处走去。
“救命!”她被恐惧所驱使,衣服在泥泞的地上摩擦着,头发被磨得发烫,她努力地用手指抓着泥地,想以此逼迫男人停下来。
可是拧不过就是拧不过,男人扭曲的撇嘴一笑,她也回头看到那张狰狞恐怖的褶子脸。
她的手开始出血,头晕目眩,呼吸都觉得困难,她开始咬紧了牙齿,不让自己的境地变得很难堪。
“老婆!老婆。”
“谁要做你的老婆!”她艰难的从嘴里发出这几个字。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打扮的怪物从巷口尽头慢慢走过来。
他像是一个人。
那黑影像是意识到什么,停下来向樱华的方向看去。
樱华隐约见了那个黑影,反倒是立刻闭上嘴不敢出声,她安静下来,死盯着黑影的一举一动。
正常人恐怕是不会在白天穿着夜行衣散步的。
一旦有这种想法,汗水也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的脚裸被男人握的发麻,血液好像也凝固了起来。
那黑影好像走路没有声音,他快速穿梭到了樱华面前。速度之快,让樱华根本看不清。
樱华这才看到那人实际上穿着棉麻连帽长衫,他个子很高,身形用崎岖两个字形容也不为过,他的脸严严实实的裹在了黑色大帽子里,长衫遮住了他的整个身体,连双腿都捂在里面。
就像电影里的“鬼魅”一样。
疯子依旧在费力拉走樱华,黑影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盯着那个疯子。
说时迟那时快,黑影长长的袖子里露出了一把利刃,猛然向疯男人的手臂划去,血液便喷射了出来。
止不住的血染红了地上的泥土。
疯子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左臂,哇的一声扯着嗓子向天长啸,他的伤口处,血还在不断的喷出。
黑影似乎十分冷漠,他把沾血的匕首刷的收到了袖子里,黑色的帽子低沉下来,淡然看着樱华虚弱而苍白的脸。
黑影从不理睬满地打滚的疯子,他蹲下来,用沙哑的声音提示樱华:“掰它下来。”
樱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上,还挂着疯子的半个手臂。
那残留的手臂已然没有了血色,像僵尸一样抓着她,再过一段时间,恐怕就要出现死斑了。
一向冷静的樱华,此时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眼泪在大眼睛里转动,她死死的瞪着那个黑影,仿佛那根本不是个活人,是个可憎的怪物。
这个怪物才是邪恶的化身。
黑影看出了她的憎恶,他惭愧的向后退去,不愿碰到樱华的身子。
他焦虑的从喉咙里憋出了几个字:“别怕,起来。”
他的嗓子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声音也非常难听。
樱华带着十足的恐惧从地上爬起,她瘫坐在土堆上,将疯子僵硬的手掌从腿上移走。
这个过程她几乎是崩溃的,但她知道自己不得不这样做。身体的伤痛不是最重的,精神上的摧残使她感到巨大的压抑与恐惧。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问他:“你既然要救我,何必如此残忍?”
“活着的才是身体,死去的只是物件。”
“物件?”她全身出着虚汗,反问起黑影。
黑影向着她屁股底下甩了甩袖子,樱华顺势朝向身下的土堆看去,却看到一根白骨。不远处,甚至还有骷髅和牙齿碎片。
显然这都是人类的骨头!她不由得叫嚷了一声,顾不得身体的疼痛,马上从地上站了起来。
黑影见她可以站起来行走,便向前踉跄的走了几步,他捡起来樱华混乱中遗失在一旁的和服和泥人儿。
樱华这才发觉,黑影的腿是一瘸一拐的,他行动并不方便。但他身手却不差。
黑影缓慢的把和服递给樱华,他畏畏缩缩的以免触碰到她。至于那支要送给“莫庭言”的泥人儿,连接头部的竹签早就被摔断了。
黑影的双手也带着黑色手套,樱华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东西,大脑一片空白,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好像要跳出来了,此刻只想离开这个害怕的地方。
樱华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救命之恩与戒备之心共存着,她不敢再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