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军已败,函谷既收,齐与宋分涝水为界,齐不敢再犯。
战势明了,最心急的显然是赵姬,圣诏未发,她便急急赶回缃阳。
那时殷离登临函谷关关口,苍茫漠色下一悬圆日,落日红晖点染一条细细的红线,赵姬身披甲胄,余晖落了满身,分明居高临下,殷离却觉得是在仰望一个神祇。
赵姬远远望过来,唇吻翕合,殷离几能听见她傲慢的语气。
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黄沙之中,她遥望着这片漠,“函谷关既已归宋,他们也该心安了。”
念起庄图南来,她还是会有一瞬的鼻酸,击退齐军,也有她出的一份力,爹爹在九泉之下可得瞧见了。
身旁一人用温热的掌扣住她,望她被烈阳照得黄烘烘的头顶,“殷离……”
她仰起脸,正被艳阳打得亮堂堂,沈冽背着光,几丝光弧成一座小桥,从他的眼到唇畔滑下来,他笑着道,“维钧此生之愿唯二,一则平西北之乱,迎逝者骨殖,今乌孙归服,西北安定,故人骨棕返归故土,师父夙愿已了;二则耻沈家之冤,今齐军已退,函谷已收……很快,沈家十八年冤屈将昭……”
他尤为认真地看着人,背阳下的眼里涌动着热浪,“只是维钧心贪,又生一愿,妄聘一小娘子为妻,效孟梁举案齐眉,敢烦许兄相问,殷家娘子可愿相与?”
手被渥得热,满天的金光都在为他欢欣鼓舞,她的面颊红红的,看着他的眼,“那小娘子说,她说……”
沈冽静静听着,大红大紫的霞光似婚仪时满目可见的红绸,双眼被这吵闹的红烧得发热,她想用手去捂自己的眼睛,可被他渥得出了汗,只好磕磕巴巴道,“她愿意——”
齿尖把后半句拦住了,沈冽拥过来,她适时将慌乱的眼睛和神情掩在他的臂膀间,把将要出口的言语都嚼碎了,咽回到肚里。
她想起先帝逝前那双干枯黑洞的眼。
一瞬又闪过赵姬的眼,阴狠又凶恶。
“不够……远远不够!”
那些话掉落在地上,又弹得高高的,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她耳边。
*
并蒂莲青灯缠着鹅梨香,经诵声在文成宫内踽踽独行,小黄门音色尖尖地通报,曹太后趋步入内,隔了老远,见金漆宝座上一清瘦身影寂坐,素白绸衣绷在瘦骨上,这处凸起,那处陷下,夜色在他锁骨上挖了深壕,直延伸到一双空洞的眼。
这嶙峋的瘦与死板的白让她觉得恐怖,赵烨抬起头,淡淡看过来,她却在疑心他的骨骼在磕嘣作响,她用全身的气力作出笑来,“这样晚了,不必瞧奏章了,快去歇吧。”
赵烨牵出笑,发干的嘴角一道白瓷的裂纹,“母后莫心忧,朕即刻便歇。”
“夜深阴冷,你也少坐——”曹太后欲走近几步,为他披上空荡的氅衣,赵烨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她停在原地,视线从她的爱子移到地上的金砖,这是文成宫,而非明德宫,她的夫尚在时,她便近不得御案方寸,如今她的子进了禁地,她够不到他了。
曹太后招招手,身后一个侍婢架上托盘,一碗儿满头娇并头莲汤,对着爱子,她摆上略带讨好的笑,“李才人还念着你,道你日来劳累,亲自做的,你也尝尝。”
赵烨不抬眼,“先父见背,应遵制丁忧。”
曹皇后的笑僵在脸上,被儿子的厌憎狠狠打了一巴掌,侍婢与内侍皆低垂着头,赵烨也不愿施舍一眼,无人观赏她的窘境,她还在扯着笑,借张鸿来解一时尴尬,“张鸿,好生照顾着陛下,若发了寒,哀家唯你是问。”
张鸿矮了头,“是。”
她再看一眼赵烨,他银笊篱般的白手在烛火下刺亮人眼,她怀疑起来,这具枯骨不是她的爱子,赵烨早从内里开始腐烂了,眼前的这个,不过是死去的赵烨为了惩罚她外化出的一个幻影。
从她令一个侍婢夜宿显德殿,点燃了合欢香的那一天起,赵烨就开始腐烂了。
可她太害怕了——赵烨瘦得那样快,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瘦骨与苍白教她觉得这地界没有人气,她需要一个鲜活的生命,给这干枯的生活添一点点火。
烛火微跃,赵烨站起身子,负手身后,他抬手吩咐,“明日召萧侍郎来。”
张鸿应是,又听赵烨咳了一声,膺肺里似藏着细碎的小石子儿,声音闷闷的,他忙着递上锦帕,却听赵烨道,“去……吩咐膳房……做些竹沥粥来,用那药材入味……”
张鸿心惊,音调都撇了脚:“陛下,万万不可啊!您这身子——”
“去!”
张鸿对上他那黑洞洞的眼,每到这个时候,也唯有到这个时候,他才会燃起一点热望来,可那鲜活的火是地狱业火,总有一天,要将他烧成余烬。
黑滚滚的竹沥粥皆空了,赵烨负手身后,望着四方的天,天被揉皱了,露出一角肚白来,他伸出手去揭,从东南方摘下来,便见是副梨园春景图,她在澄心湖中,遗世而独立,可揭到一半,捏住的一角却成了白鹤,调调叫着,往南飞去了,眼前春和景明,与他隔着一道黑洞鸿沟,他在死寂里,跨不过去。
张鸿见他在半空中伸手,却不知在抓什么,他的指节竭力捻着,似是抓了个空,头着地,整个身子便直挺挺倒下去。
砰——
听风古琴应声而碎。
*
自关北平定,那些关于许致远的说话故事势头反而更烈,岭南百姓称颂他们的许青天,西北又风起两国相迩的民歌,关北一曲塞上赋,执弑天弓射杀贼首的男儿郎被誉关内侯再世。
而新帝更是下令三司会审,重审二十年前沈家叛国案,执案的正是刑部主事萧道成,此令一出,举朝皆惊。
沈家的故事未完,恰合时宜地起了萧墙之祸,方登极的新帝重疾复发,旬日不朝,太后垂帘听政,亲临五台山祈福,求仙人赐药,一个乌孙人揭了皇榜,声称家有良方,一剂即可药到病除。
当真是神道再世,新帝的病症即刻病除,援北的长公主赵姬率着中茨兵过雍城,兵至缃阳,赵姬却着了齐衰服,披了素麻,孤身一人入了城,向着大宁宫的方向三跪九叩。
她作出悲痛十足的姿态,一路哭至凤阳门外,从天光到昏昼交接,新帝不顾左相与太后的竭力劝阻,迎人入大宁宫。
所有人都在提防着赵姬,可赵姬却真像洗心革面了一般,一身孝冠孝衣,为赵宇哭灵,那些兵刃交接的紧张转成了姑侄情深,大宁宫又恢复兄弟怡怡的局面了。
日子一转,凋零的秋九月牵过隆冬,枯叶簌簌而下,殷离与沈冽班师回朝,往缃阳的路途中,在雍城暂留。
对着殷眉的坟茔,殷离叩首,持香进香炉,她盯着那荧荧悦动的火苗,“娘亲,阿离回来了。”
历尽千帆,恩怨皆了,遗恨已销,她又回到原点。
只是这次不同的是,如今不是她孤身一人了。
沈冽叩首,在那小香炉里头添了炷香,殷离在风里听见他的声音,“小子不善,狂妄作恶,险枉阿离性命,小子知罪不可擢数,冤孽皆由自作,纵粉骨碎身亦难弭过……”
殷离讶然,转身去,沈冽视线未及他,只是直晃晃盯着眼前,又似穿过坟,望到虚空中去。
沈冽再叩首,燃了一截的香灰掉落他手上,他道,“维钧愿至诚悔过,殷娘子在天有灵,恕我之罪。”
秋日寒白的日曝晒着他,祭拜的姿态更似是接受审讯,白日青天下,坟场明镜高悬,逝者是公道无私的审讯官。
她蓦然想起船舱内的那一夜。
三叩首时,零零散散的香灰落下来,恰落在红疤缠绕的左手,战场的剜骨之疼竟都不及此时,他忍着那燎燎的隐痛,又道:“维钧身为罪人,当堕无间之狱,受阴府之愆,只是维钧心生贪望,欲聘阿离为妻,生生世世,以身为报。
他再叩首,一字一句道,“伏愿殷娘子玉成。”
线香的顶端红得鲜亮,尖锐的一点心尖血,似炼狱里神怪向人间不怀好意的窥伺,风声渐大,拂过他的眼睫,扫落手上香灰,红突突几点疤,似戒疤。
那香疤也在她缩得紧紧的心头烫着,呲出一丝儿青烟,沈维钧从来高大而宽阔的脊背,此时伏得低低的,她望向那方小小的坟,走过去,与他并肩,秉香一拜,“娘亲,阿离愿受这狂徒之聘,蒹葭倚玉,结同心之好。”
沈维钧侧头看她,她也仰起脸,即便这秋日再萧索,这一刻却是绚烂的。
*
大宁宫的秋日尤为萧瑟,还未及冬,风声便瑟瑟不停,颇有些西北折木走石的风势。
曹太后打翻了案前的琉璃树,噔楞一声,张鸿微抬起眼,便见她面色仓惶,宽袖似被惊弓而起的鸟翼,扑棱棱一张,笨鸟一般跌落回座上了,她的唇又张又合,“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张常侍……唤喻太医和左相来,即刻便去!”
监察御史方志远与张绛匆匆赶来,幽深长廊上皆是急促的脚步声,张绛忧心如焚,切切入殿,一众内侍与宫婢皆背着千帐拔布床,小福子跪坐于帐前,只是垂首低泣,曹皇后向着两个摇经的道士,口中念念法华经。
他走近前,赵烨的身子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似蚓在抽动,双眼翻白,嘴中连吐诞沫,那双白玉箸一般的手扭曲成兽物的爪,喻太医忙扶着他的颈,又在他口中塞了只箸。
张绛心惊,踉跄冲上去前,内侍拦着,只能哭声呖呖地哀泣,喻太医难抵这青年人挣扎的力道,脚上镣铐冷冷作响,他扯着嗓子朝内侍道,“去!去取药材来!”
小福子却乍跳起,扑向几个要起身的内侍,尖声道,“陛下食了那味药才到如今地步!万不可再用那药!”
喻太医的面色沉得发青,小福子身形虽弱,却使出了浑身的劲来扑住几个内侍,“你这庸医——还想要陛下的命么?!”
曹皇后才睁开些微浑浊的眼,那些疑心摄住小福子,也曾在她心上藤蔓一般增长,此时榻上那垂死之人用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住曹皇后,额上青筋似油绿的虫,弯弯曲曲,曲曲弯弯,她紧闭双眸,颤颤道,“医他——”
“医他!”
黑沉沉又黏稠的汤汁被赵烨食了见底,他粗鲁地像是只兽,全然失了人的本性,痉挛与抽搐的病症褪去,他那双眼里还在绘演着五彩斑斓的世界,双手往空中揭着,揭着,捻着条肉眼不可见的细线。
喻太医被锁上镣铐,戴上木枷,关到大理寺狱去了,曹太后枯坐着,浑身的骨骼都被抽了个空,心疼的泪流得多了,两颗黑珠子贴在眼眶里,干涸发皱。
小福子被张鸿示意拖下去关押,他的声音在文成宫内撞,一句句陛下,一句句太后娘娘,
曹太后在这一刻,好似看到赵宇的魂灵,它浮在极高的藻井上,漠然地注视文成宫的一切。
张鸿在为赵烨擦拭口诞,忽听见曹皇后硬邦邦的声音,“陛下已大好了……”
“唤李美人来。”
方志远与张绛走出文成宫,方志远连连叹息。
“怎么会这样呢?”
“这可如何是好啊?”
张绛沉默着,只是提起僵硬又麻木的双腿,远远望过去,他背上负着泛着冷青的文成宫,一步一步走得沉重。
迎面来一顶鸾舆,红纱帐里,美人裹着床床锦绣,一头鬓发散乱,所过之处香气迷人。
张绛驻住身子。
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