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的势头分毫未减灭,四处都裹着热意,像被包裹在猛兽的肺腑中,臭而带着腥气的黑雨。这样惊雷暴雨的天气,竟一丝儿甜风都没有,齐军不妨这热雨,带着水淋淋的胄甲上阵。
金乌号角的响声盘旋在低空,一声撞上一声,伴着齐军冲破雨幕的嘶喊声,雷火车破阵,矢箭齐发,陈泉率着参差不齐的宿卫和禁军张惶应战,至退舍至广陵城下。
这困兽之境激发了齐方的欲胜之心,功势更甚,河桓侯踏泥而来,一斩便断下宋将头颅,他提着那颗人头,眼中带嗜血的杀意,一掼,远远地抛过去,恰恰掷在宋军旗帜上,赭红的鲜血洒了满旗。
河桓侯高呼,“杀——”
凶狠的声音刺破雨幕,勒马喝驾,踏在士卒将零落成泥的尸身上,齐军势不可挡,只是此时惊雷一道,几在眼前炸裂,轰隆隆,轰隆隆——
天灵盖上滚着锤,耳也被震得生疼,只是电闪已逝,雷鸣却经久未停,轰隆隆,轰隆隆,似无止息的暴雨,一个齐军抬眼,此时才见了这雷鸣声的源头。
城楼上有人在击鼓,脑袋大的大滚槌,一击一击,震得红衣跹飞,水淋淋的甲胄,闪出护心镜的寒光,她一击,又一击,势要击穿往冥府的幽路来。
河桓侯抬起那张纹路芜杂的脸来,雨水从那些皱纹里流进流出,黑洞的眼直直盯着那火色身影,他是被浇灌而灭的枯柴,见了这还在悦动的火光,回想起过去的生动岁月,为自我的干涸而羞愧难当。
“赵……赵姬……”
鼓声愈烈,她几要将整个自己都撞在鼓上,每一击都散了架,骨头碎了一地,再把自己捡拾起来,用比上一次更粉骨碎身的气力与决心,撞上去。
霎时间,惊雷闪下来。
咚——
隔了三个鼓点,雷鸣才如约而至,随着这声震麻人身子的巨响,咻的一声,一条长蛇从雨幕中穿来,从后至前,洞穿了河桓侯的眉心。
河桓侯双眼大睁,死亡是一瞬间的事,那抹火红色的身影还在击鼓,他身子后仰,意识还是清明的,身子却脱离了脑的控制,直直从马上摔落。
天旋地转间,好似看见王靖驰焚着业火的眼。
“侯爷遇袭了——”
主将的跌摔,捣乱了整个齐军的阵型,人推上人,马撞上马,再有兵戈相击,误伤友军,齐军似群聚在林中涌动的黑蚊,横冲直撞。
一个瞭望直直指向临山,惊叫,“宋军在那儿!”
咻的一声,长而宽的矢箭刺过来,直直洞穿了他的眉心,仰倒之前,他指向那方向,那个身影亦是一团红火,他持着金闪闪的长弓,在雨帘中屹立,茕茕的一个影,似和现世毫不牵连,他怀疑非是常人,是从无间狱里爬出的阎魔。
可他要将这影像带到地底下去了,世界暗下去,齐军失了主,副大将难安人心,只因部下皆失声惊叫,“是关内侯!是王靖驰的大羽箭!”
这印象似曾相识,几个老兵卒忆起那场可怖的战,王靖驰持着弑天弓,击穿了主将的头颅!
“是王靖驰的怨灵——”
鼓声不再,赵姬上马,一身红衣萧瑟,断魂枪在黑雨中闪着森然的光,雷鸣作了她的战鼓,轰然不断。
殷离听见雨顺着甲胄流下的涔涔声,她未着兽盔,乌发被雨打得条条绺绺,像蠢蠢欲动的黑蛇,那双眼沥着雨滴,右臂还在不受控制地颤动着。
冰柱顺着她的指沿滑落,黄金桃皮身的弑天弓浸透了水,浓郁的黄漾满弓身,见着远处齐军主将已亡,阵型瞬乱,她抬手,才用过弑天弓的手颤颤巍巍的。
“斩齐贼首级者,赏千金!”
原来战势才开始,她身后掩伏的士卒应声而出,在这诡异的雷暴天气下,带着些势斩敌的疯狂,一条条长蛇纵横而下,殷离策马,疾驰于前方。
齐军初战遇袭,在这样的功势中,也紧急回撤以保存精锐,赵姬的重整红装、战场击桴无疑大振宋军士气,若贸然进犯,恐怕兵损过重。
然而齐军才过广陵口,便见一鬼魅身影立在眼前,他扛一把寒光闪闪阔刀,饕餮兽首下,漠然而冷静的黑瞳闪着野兽的凶光,刀刻的下颔微动,唇角勾出嘲讽的笑来。
天光愈暗,齐军望着前方由死而活的沈冽,生了悲怆,雨水湿润了泥地,这广陵口的腐臭才盘旋着冲入鼻腔,他们已预先嗅到了自己身上的尸臭。
齐军的副大将高举长刀,嘶哑的声音延长了好几个度,“沈冽!与我来决死战!”
话音才落,沈冽裹着一团黑气飞驰而来,马蹄踏得湿泥高溅,黑泥点沾上他青筋隐隐的额,寒光一挥,这窒息人的昏夜都被划开条大口子,齐副将的肩便被削去一角,血迹翻飞,小山般的肩头掉进划开的黑暗中去了。
暴君又挥起那柄阔刀,他看得清明,一道血痕从自己心口溅出来,红绳似的,缠了他一手,他倒下去,世界天旋地转,不知是自己的头颅在转,还是天地在转。
这一战,广陵口的齐军被一网打尽,赵姬亲上战场,击桴以鼓士气,殷离与王弘毅则设伏于临山,用王靖驰的弑天弓射杀主帅,齐人本以为过身的沈冽,乘胜追击,齐军此败,全军覆灭。
待看到疾驰而来的殷离,沈冽望过去,抿抿苍白的唇,笑道,“许会使,听说是你到处谣传本将身死?”
她深知沈冽伤势严重,隐隐见到甲胄下白袍经血浸透,她笑道,“沈将军这般勇武人物,如何能被齐人小伎放倒了?”
暴雨不歇,似嫌这谷的腥气过重,下得愈急愈烈,混着泥与血,汇成一道臭水,汩汩绕城流。
直到三日后,才转出些光亮来,而三日后,宋将率着残余的精锐,出兵函谷,齐军撤退不及,十之又七遭灭,仅留了三成损兵残将潜逃回齐。
宋军此战大败齐军。
*
入夏时节蝉鸣不断,那声音尖着尖着,逐渐薄成一道细细的丝线儿,总让人疑心下一秒断裂开来,夏日总是悬悬的。
水火炉上燃着闻来苦涩的药汤,黑滚滚的,像能淹死人的沼泽,黏稠地冒泡泡。
医官换伤药罢,抚了抚花白的须儿,老花眼再三瞧瞧眼前人的面色,道,“将军康复得快,这样好的体格,老夫从医几十载,少有见得,只是怕落下病根子,将军还宜再卧床月来有余。”
这年青将军只有腹部缠绕着的一圈圈细布显出是病症中,面色与情态瞧着,倒十足是个无伤无痛的壮硕青年,他颇有些不在意:“便依老先生所言,有劳。”
老医官眉毛一抬,果然这言语激得身边一个青衣男子不满,便听这扮男儿装的道,“老先生,我瞧着,倒也不用尽心力了,本人尚且不挂心,有咱俩个什么事儿?他既不循医嘱,绕是肠子烂在里头,也不要理会他,我大宋还挑不出个沙场将来了么?”
老先生觑一觑这许致远的面色,便见他眉目凌厉,满脸不耐,再看那沈将军,未被激怒,反有些笑意,“许会使,你瞧见了,沈维钧好得很,还不至于三步倒。”
这会儿俩个对上视线,沈冽去盯她,殷离双手环胸,居高临下,闲闲地回看。
医官阖上药厢,正要起身告退,沈冽道,“许会使手上的伤,老先生也瞧瞧。”
这伤势是弑天弓落下的,那柄弓长且重,崩断了殷离右臂的筋骨,虽不至残疾,日后提重物却是禁忌。
待到这医官如坐针毡,终于步出房门时,才如释重负松一口气。
果如传闻所言,这俩个当真是冤家对头。
房内只余他俩个,虎骨膏的药香绵绵地晕在房内,此地正是沈冽于朔城的宅邸,宋军大胜,齐军败退涝水界,如今登极的赵烨选择重归于好,不动干戈,两国缔百年之盟,互不再犯。
沈冽的伤势却容不得舟车劳顿,他需暂居朔城养病。
沈冽看着她,劫后余生之后的庆幸涌上来,只是显然对面的人没给半分好脸色,他用十足温和的笑,“阿离。”
殷离不动弹,他带了点哀求的意味,“离我近一些。”
沈冽长臂一勾,把人带到怀中,眼里却只有那张张合合的朱唇,她的发像逗弄猫狗的蛱蝶片,他像小兽一样用鼻尖去够,手嵌上她腰间的深陡。
用指尖去挲她的腰身,丈量这块上好绸缎,他有些蠢蠢欲动,去咬她耳上的莹白,殷离撑着他胸膛,隔出一道楚河汉界,“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他心不在焉,潦草应一声,掌便托着,揉搓软面团子,殷离闷哼一声,“沈维钧——”
他的智识尤在,掌下却未停,滑进鸳鸯绦,他音色微哑,“我说过会回来,你只需在缃阳等我。”
她捧着这色中恶鬼的脸,沈冽才见到梨花带雨的一张面,粉的,白的,在她面上溶成一团,她又用这眼泪烫他的心,“不是的,不是的,我要和你一起……”
她挂了满面的泪,黑鸦鸦的睫被泪水打湿,黏在眼皮上,唇也被濡湿了,她用沁饱泪的唇去吻他,“沈将军……沈冽……沈维钧……”
“冽哥哥……”
每一道泪滑下来,钢刀一般割他的心,她哭,“不要丢下我……”
这泪苦得心都抽紧了一瞬,呕出了那些苦涩的,又疼痛的记忆,熊熊火光中,叔父燃着火,推他出火场,沈翊浑身浸着血,一柄阔刀阻隔开生与死,他热泪满面,“哥,你们别丢下我——”
那时的他悲痛又怨恨,为何火场中被焚死的不是自己?他们留下一个被烈火灼烧的孩童,要他负上为整个沈氏昭雪的枷,掠夺他的前半生,又劈杀他的后半生,他在这恨海中沉沉浮浮,像所有见不得天日的虫豸,吸食他人的鲜血过活。
沈冽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可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她只是吸着鼻子,抽抽噎噎地哭,心疼与怜悯几要将他窒息,他怜她红红的眼,怜她蹙起的眉,怜她身着这粗糙的男子衣衫,这些琐碎的小事都要他自疚过甚,怎么舍得累她一条命呢?
她该永是明洁亮丽的,即便入无间狱,他也要用层层枯骨为她铺一条入神道的路来。
这一刻才真正释然——原来叔父与沈翊是这样想的。
他看着人,也像在看着小小的沈冽,深知她的慌乱与不安,抚着她湿漉漉的脸蛋,吻她泣下的珍珠,“我们一直在一起啊。”
殷离揽过人的颈,“不是的,即便是死,我也要与沈维钧葬在同——”
他将这不吉利的话吞到肚里头,凶狠地去咬她的唇,用舌尖去夺过她尝到的苦,她被抵着,腰间与长桌隔了一只掌,舆图与邸报被扫了一地,沈冽粗鲁地,掠夺她,他二人似两条异域的河流,汲汲复营营地绕过千山万水,合流为一。
直到他抬首,着迷地望着人,那曲折的身线在眼前起落,似是天造的设计,掌恰好贴在她腰间,细发翻飞,酥香荡漾,他爱极这样被她居高临下的姿势,云里雾中,脚不点地,他的世界没有神灵,殷离掌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