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莽双瞳骤缩，沈氏已满门抄斩，竟还有一个余孤苟活人世么?

折戟沉沙的旧忆翻涌而来，马蹄裹着黄沙，金戈相击中，他也曾与沈氏有过片刻的照面，恍然是在银刃上的一个影，谢莽盯着他，半晌发起笑来，“是沈氏……”

他敞开了笑，“竟是沈氏的遗孤!”

他要作争斗到底的困兽，看着眼前人，他挑眉，作出十足的轻蔑，“沈家的小少主，你捉我来，却不杀我，难不成是继你父亲的基业，要与我齐联手，作卖国的贼臣么?”

年青将军的脸覆上一层云翳，在烛灯映照下一半明一半暗，分割开明暗的黄线牵得愈来愈细，哔啵一声，烛芯炸开来，凶气毫不掩饰地从墨瞳中泄出，谢莽心头生出白毛来，他躲避毒蜂尖刺般，身子骤然一缩。

显然这场心理博弈沈冽占了上位，他俯下身子，缀满红疤的右手抚上人的下颔，危险的墨瞳摄住人，“我要当年的真相。”

谢莽冷嘲道，“真相即是，纵是再低贱的下臣，也比你沈家人有风骨!”

几乎在他语音才落的一瞬，沈冽的指骨几要嵌进人下颔，咯嘣一声，谢莽尚来不及作出疼痛的反应，撑开的唇角便再难收回，豺狼恶狠狠地，“我要看看，你齐人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从来施行刑讯，沈冽不曾亲自动手，今番他却锁上谢莽枯槁的发在地上拖行，不知即将面对什么的谢莽口中还在骂詈:“我齐还要多谢他拱手相让的函谷关，可惜沈知节这贼子遭了满门抄斩，往禮都狱做他永世的关陵王去了!”

王二背过身去，阴冷的石壁上映出绿烛灯照下的影，沈冽的影绵延着阴暗处，难辨交界，他能听见肌理被划开的嘶嘶声，还有斫断骨骼的声音，随着谢莽的每一声惊叫，惨淡的烛光都要被震碎一次。

沈知节驻守函谷关时，谢莽只是个名不见传的斥候，这小斥候所知不多，沈冽慢条斯理地剜下他一块红肉掷地，铁链坠地，一只小犬耸动油鼻子，张着尖牙便扫尽那块肉。

谢莽的视线对上那小犬，红油油的一双眼，吐露长长的红舌。

他因疼痛惊叫，身子却动弹不得，这犬儿有无尽的胃口，锋利的齿咬上股，硬生生拽下红肉来。

当真是文火慢炖，更漏都还未走过一刻，他哀哀告饶，“沈知节在函谷守了旬日，铁桶难破，我军兵分连硕与方征，独河桓侯留于函谷顽抗……”

他垂下头，沈冽已扼住恶犬的咽喉，一摔，砰的一声，那小犬翻滚着爬开了，视线所及是红殷殷的一条腿，甚至可见啃噬出的森然白骨，他喘息未定，双唇发抖，“方征与连硕皆破，为防粮草殆尽，函谷关需速决，可云梯与钩栈皆用尽了，我们拿沈知节毫无办法，河恒侯下了死令，不破函谷决不返齐，一鼓作气的一战，沈知节设了陷马坑，我军一近城门便人仰马翻，丈来高的竹刺扎穿了我军兵卒，损失了这一批精锐和战马后，河桓侯退舍三十里，中茨军撑了月余——他们撑不下去!从方征到函谷的栈道已被我军截获，我们只待他们活生生饿死在城内!”

他忆起那段黄沙岁月，眼内带上或隐或现的杀意，“中茨军已断粮一月——”

“我们备足了兵械，轻而易举杀入城去，城内……到处都是失了皮肉的白骨……”

他睁大眼睛:“他们在食人!”

“沈知节没有逃，城内还有残兵，他们瘦得像恶鬼，中茨军守了三个月，宋廷没有援兵!百来个宋军，浑身只剩黄骨，挑开皮，一丝红肉都没有了……”

他盯着沈冽，“我们放走了沈知节。”

沈冽征战多年，他极清楚在一月内粮草殆尽的情况下会出现什么，寒意爬上来，从心底泛出来的冷，冷意是尖锐的，钝穿他每一寸经脉。

他的声音像冰碴，“你们又是如何虏获的王靖驰?”

函谷关被围，王靖驰率万军过广陵口以援，可齐军早设了埋伏，宋军全军覆灭。

谢莽吃吃地笑，“我们的哨探活捉了一个宋兵，三日内，王靖驰将率宋军过广陵口，我军设了陷马坑，又设精锐作伏，中茨军一过广陵口，便人仰马翻，遭万箭齐发……”

“侯爷带回了将死的王靖驰，我齐泱泱大国，素有纯懿之德，王靖驰乃当世豪杰，侯爷敬他血性，愿行招安，可王靖驰不肯降……”

沈冽冷然看着，对谢莽所说的话半信不信，他无疑忠于齐君，遮掩去王靖驰被剖肝挖肚、大张人皮挂于函谷关城楼的一节，在这样惊惧的局面仍剥丝抽茧地滤尽不利于齐的因素，至于沈知节，除却放人的那一节——

他眼底的傲色不是伪装出来的，沈知节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下未守住函谷关……

于是，在那样必死的境地，沈知节以矫诏调度人马，精锐被调遣徐州，留在函谷关的皆是常随沈知节的老将，函谷关成了个空壳，可宋廷的故事不一样，沈知节调度兵力，是为了与河桓侯暗通款曲。

他想象着，没有等来援兵的三个月里，沈知节是在怎样的绝望中赴死的，等夜色越来越浓，望不到边际的黑从边缝中漏入，他一呼一吸，鼻尖皆是森森黑气，自己也在这混沌中浮沉。

边塞的月发寒，照一地的白毛，远方棱棱峭峭的峰是连接天地的钢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