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为百花生诞,正值春分,天色晴明,北地倒无这样的喜俗,金陵的花朝尤其繁盛。这日金陵民众皆踏春赏游,采百花瓣制花糕,到处皆是身着绮罗的公子仕人,骑着矮马儿,共行于花树下,又有名门贵女设席于草,安设红绸帷幕来赏春景。
南屏藕花湖边,一只荡悠悠画舫,一个艄公撑着蒿,便往对岸戏台去,对岸水榭高筑,萧笛和着弦子幽幽咽咽地传来,远远只能见几个戏子,开着腔吊嗓子,嵩夫见了,对着舱内人可惜道,“哟,可惜了,未赶上好时辰,好位置都被占尽了!”
舱内置了张矮桌,铺着绒毡,笭床上月白罗褥子,殷离盘腿坐着,一下一下剥着手中的莲蓬,指节也湿淋淋的,听了艄公的话,探出脑袋来望了一遭,便见戏台四围乌泱泱的人头,对岸泊满了船,有人干脆设席于船头,置酒就地看戏。
不知是哪家年青公子惊鸿一瞥,泊船近来,欲问娘子芳名,蓝布软帘后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露出威慑十足的眼,轻而易举地便打发走了她的烂桃花,什么都还未知觉到的人笑吟吟看着他,一手在矮桌上撑着身子,一手举着莲子,“来尝尝,甜得很。”
他俯下身子,薄唇轻启,故意用舌尖蹭过她指节,将那莲子纳入口中。
一抬眼,对上她亮闪闪的眸子,狡诈又可爱,果然,嚼碎后一阵青涩的苦弥漫开来。
她分明在等人失态,可见沈冽镇定自若,反疑心是自己错认了,面上显出惊讶来,自顾自念道:“咦,不是这一颗么?”
他走近人,“什么?”
她转头望向一片狼藉的矮卓,不禁奇怪,方才那颗莲子的莲心并未去除,怎的沈冽没有反应?回头间,便被人圈住腰,惊呼都未出口,顺着他的动作跌在笭床上,他的舌尖带着莲心的苦涩扫进来。涩中带一点莲子的清香。
他咬一下人的唇瓣,“甜么?”
她的眉头还因方才的苦皱起,见沈冽眼中笑意,知晓被他识破,硬着头皮说道,“好甜。”
然后就不容得她说话了,只有唇舌间溢出的一点“是苦的”细细碎碎的鸣唔声。
船在湖心轻晃,戏台上正开戏,不知在讲演哪家故事,音色却听不清明。
一番胡闹过后,殷离枕在沈冽腿上,把玩着自己的一绺发,打起小辫缠绕在他指节上。
原来搬演的是《汉宫秋》,戏台上的青衣水袖翻飞,正唱至《梅花酒》,响遏行云,如怨如诉:
“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 近椒房,月昏黄; 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 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她随着那曲哼哼,毕了夸赞道,“这装旦唱的真好。”
旋即而来的场面,便是众人熟知的鸾舆入番国,尚书尖声:“娘娘去了也——”着了皮甲的番王部落拥呼而上。
艄公配着乌菱,就了三白酒,口中也配着咿呀咿呀的腔调摇头晃脑,笑着与舱内人搭话,“可都是敬武殿下从教坊司选出的音声博士和乐舞教官,便说是官家,也未曾赏过这折戏,今日是陶婉娘娘仙诞,官人有福,能听这一出仙音。”
殷离与沈冽对视一眼,“那位下降乌孙的陶婉公主么?”
艄公笑一声,“正是,娘娘少艾时,最喜的便是这折《汉宫秋》,唉——造化弄人啊,谁知竟成了戏中人呢……若无这般遭际,与那庄家的郎君,也是个才子佳人的团圆喜事……”
殷离怔愣,案上所剥的几颗莲子滚落下来,滴溜溜转入黑暗中去了,她向上望着,沈冽看着她,抚过人的指节,低声道,“不想听便走吧。”
她坐起身子,推开舷窗支起,台上正敷演至昭君以酒浇奠的一折,那装旦以手揾泪,“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音色中带几分决然与凄凉,戏台上的昭君,终究是不愿入番,投江殉身了。
可陶婉在乌孙守了十来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么?庄家的郎君,可是那位文惠公?”
艄公还有几分沉浸在凄惨的戏中,“永康三十年的金陵城,何人不知他北冥居士与陶婉殿下呢,关北大元帅的独子与名冠大宋的明珠,说起来也是一桩羡煞鸳鸯的姻缘……”
那时正值青春年岁,庄向榆这关北大元帅还未在西北战场上身陨,陆修跃身为天家贵婿,与敬武长公主诞下个粉雕玉琢的小郡主,自小能诗能赋,才智过人,先皇后及陈太后对她尤为爱重,屡召于缃阳大宁宫。
其时庄向榆为太子太傅,庄图南则入宫侍太子赵胜伴读,一个少年意气,鲜衣怒马,一个青春少艾,杏黄轻绡,一眼便误了终生,正是两小无猜,天真烂漫的年纪。只是陆婉一朝回金陵,到底年岁尚小,作些无关痛痒的誓言,以为终归有再见的一日。谁料经年一别,即是十载,十年既过,那庄生竟已是随父驻守关北的小将军了,陆婉还是个未出阁养在深闺的女娇娘。
一策《治水论》,受封为中书舍人,这惊才艳艳的男儿郎天下皆知,庄家小郎君游经金陵,携父谕访知州陆修,陆家春觉斋的别第里,温文儒雅的翩翩郎君,如何不牵起少女的懵懂情丝——正是在大宁宫遇到的大哥哥啊,竟已这样高了么?
白堕居西,春醪处东,百来步的距离,犹嫌过远,带一些自己也不知的青□□慕,讨教经书,询问经纬,男女法度早扔到了九霄云外,对这个通天晓地的大哥哥,陆婉占尽了妹妹的好处,赌书泼茶,琴瑟共友,带一点娇憨和任性,怀揣着路人皆知的小心思,要他来捡起跑落在澄心湖畔的绣鞋。
可原来庄家小郎君,也是个狡诈的笑面虎,他哪里是治游金陵?分明是知晓心上人亟待出阁议亲,忙劫劫借口父谕赶来,不过是借儒雅之貌诱引这天真无知的小姑娘入瓮罢了。梨园春景,澄心湖畔,娇娇的一声“大哥哥”,他温柔笑着,拂去美人发上的一瓣梨花,低声道:“婉婉……”
庄陆两家要结秦晋之缘,天创地设的一对,世人皆赞颂的喜事,赵姬即便不满,也实在寻不出举天之下比庄图南更优异的郎君了,更况还是与先师庄向榆结亲。
他俩个未婚新人,只差一着便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了——永嘉十五年,乌孙昆弥赫连屠请以尚主,指名欲以敬武长公主之女陆婉郡主为右夫人,其时恭宗帝山陵崩,赵宇应天受命不过三载,为乌孙的请求,不顾长公主与陈太后的竭力拦阻,执意应其所求,加封陆婉为陶婉公主,许以公主下降。
这之后么,庄向榆为其子三进御前,陈太后咯血,赵姬怒闯养心殿,都未摇动圣心,谁都知晓这一对新人为政局所牺牲,谁也无法出手拦阻——陈家的势力这样大,赵姬与庄向榆若为了陆婉敢动一兵一卒,便是谋乱的大罪。
这对有情人呢?陆婉重重帘幕锁深闺,庄图南弃学不朝难见人,直到和亲之日益近,庄图南诣阙上书,请以礼会使之职,护送陶婉公主入乌孙。
只是陶婉并未像她爱看的折子戏中的昭君一般投江殉身。
殷离有些惘然,或许过去她不知晓为何陶婉不服下那味假死丸药,可自去过乌孙后,如今似能理解一点她的意图了。
她已将身许国了。
可若陶婉知晓,几年后的乌孙与宋又将陷入战火,庄向榆身陨在迎她骨殖的战役中,会不会后悔当年所为呢?
艄公长叹一声,只叹:“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岸旁泊着的一艘黄船上,不知是哪个错了脚跌入湖中,白浪荡起浮萍片片,戏台上的昭君正退场,被这声响引得望来,那些绿萍涌动着,一圈又一圈的惨绿漾开来,那昭君浓墨重彩的一张脸,正与殷离对望。
指尖干涩着,她似嚼莲子一般,咀嚼到苦涩后,哇呀一声吐出来,才发觉是自己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