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人塑,殷离叩首。
与那一夜所见的木塑全然不同,乌孙人为陶婉所造的塑像,高大且精雕细凿,就那样端放在神橱之中,面目柔和而仁慈,寝陵空阔又开旷,四壁都彩绘上了陶婉入漠时的盛仪,对这位异国而来的右夫人,这座寝陵可见乌孙人对她所奉上的热诚。
为这木塑献上哈达,她闭目半晌,巫师将天青莲瓣瓷罐郑重交至她掌中,轻飘飘地,几乎要令人疑心其中空无一物。
回头时,她再看一眼那女子神情,这便是乌孙人记忆中的陶婉,仁慈的,端雅的,温柔和嘉的。
她步出陶婉的寝陵,有侍者捧着金丝楠木红提盒,万分小心地将那骨函放置其中,赫连定远远站着。
殷离唤他的名字,“阿定。”
他面上带着极淡的笑,“她终是回家了。”
人终究是自私的,他也是自私的,分明那样多的夜看见阿母向南而望,分明触到她脖上的那枚玉坠,分明翻阅到她书箧内的几本北冥居士的游记,分明知道她在盼什么,可他总在她凝想时打断人,用自己的存在提醒她,她的家在此处。
也许阿父也知晓她的身心游离,倾力筑一所汉宫殿,企图以过往的回忆安顿人。
她是满足的,却分明心不在焉。
可他们也是她的家人啊。
自她告诉自己在此间还有一个阿姐,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触到那块被她视若珍宝的玉,那个在中原的阿姐,随着这块玉,也被他放在了心口。
他记得以前读汉人的书籍,读至孔圣人是纥与颜氏女“野合”所生,他问使节令,“野合是什么意思?”
使节令告诉他,纥与颜氏女的姻缘悖伦缺礼,故称野合。
他看向眼前的殷离,这样美的容颜,有几分似阿母,却与自己截然不同,分明更多似那个男人,阿母挂念了十来载的男人。
第一次在狱中见到她,她言语碎碎,又难看地哭鼻子,直到狱卒争夺过那块玉佩,踩上她的肩,怒骂:“你这野种!给脸不要脸!”
那时看到她跪地磕头,热泪涕零地求饶,分明上着木枷,脖间皮肉通红,还要跪着膝行撕咬狱卒的衣角,他胸口里,也有一块玉佩,硌得人生疼。
在被狱卒杖笞的时候,他听着间壁牢房的惨叫,将自己的疼都咽下了肚,狱卒一边狠劲地打,一边骂,“乌孙野种!”
接下来,就是无止境的追逐与沉沦,见她从一个乞儿,成了庄府女郎,再是许知县,建州知州,一次次救他于火海,她太夺目也太耀眼,可如今他的追逐到了终点,这颗明珠也终要离他而去,只剩他独自一人,他苦笑,“阿姐又要丢弃我了么?”
殷离心内酸涩难言,解下脖间的玉坠,往他颈间搭挂,那温玉还带着她肌上的热,“我会来信,我会来看你……”
赫连定看到她唇角一丝结痂,指节抚上去,视线流转,“不能留下么?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殷离惊异,他的指节还摩挲着,刺刺地发痒,他抚上那瓣朱唇,“那日你不顾性命地奔来,我后怕只余好高兴,”
“阿姐心里有我。”
殷离睁大了眼睛看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赫连定的音色带着几丝魔怔,“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走近一步,逼着人抵上白石栏杆,无路可退,那眸子里分明带着某种近痴狂的偏执,“若我不是……若我不是赫连定……”
殷离躲避开他的视线,“即便你不是——”
“也只有他可以。”
他终于停在那里,定定地看了半晌,那眼神毫不掩饰热望的情绪,似是要将这最后一眼都深记于心的样子,然后逐渐地换上素日里姐弟般的亲昵,带些委屈的意味,“那阿姐可要再回来看我。”
他掏出颈上的玉,在唇边轻吻,又亲手戴至她脖间,“千万千万要来。”
殷离对上他的眼,面上才逐步浮现出释然又不舍的笑来,“一定会来的。”
“等我的来信。”
*
赫连定有意拖延,又是庆贺又是盛宴,还带着许会使去观赏各部落欢庆的敖包相会,宋军看着他们的沈将军面色一日黑过一日,甚至在宴席上都不愿给乌孙昆弥一点好脸色,逼得王将军与许会使连连赔笑脸。
终于在三日之后,宋军出了漠北。
临行前一日,赫连定见着沈冽,面上没有一丝分别的神伤,满面春风,“沈将军可一定要照顾好许会使。”
沈冽看着他的挑衅,不悦的面色如何也掩不住,只是默然不语,他走近人,妖治的笑浮上来,极细微的一声,“沈维钧,你记着,也告诉你的主子,殷离在何处,谁就是赫连定的主子,若殷离不事主,赫连定则唯她独尊……”
沈冽看着他,他面上的笑嚣张又傲慢,竟奇异地与殷离相似,“你说我不过猫狗,得她的乞怜,可没有主子会怕爱宠的撕咬,你以为,她会如何视你这匹豺狼?”
他看得清楚,这是随风的报复,用了同自己一样的方式,以只言片语来瓦解人的世界,沈冽沉沉地看他一眼,若是在往日,或许他尚可作君子风范,嘲讽一笑,可那日殷离的言语回现在脑海中,他只觉自己一败涂地。
她指责他,杀心太重。
赫连定讶异于他的沉默,做了个笑,瞬间恢复昆弥该有的风范,朝人作个乌孙礼,笑道,“许会使足上尚有伤,沈将军可要照顾着。”
*
西北与乌孙开茶马互市,通关市以易土物,宋廷又遣使于乌孙庭宣读册文,加以昆弥侯王之号,赐氏赵,授以印玺,抚封世及,子孙罔替,至于金帛茶盐,极尽恩赐。
和议已成,乌孙归顺,自然是极大的喜事,几日后,宋廷懿旨下达,沈冽平乱有功,加领西北大元帅,并加封为三衙殿前都指挥使,统领禁军,王元朗则赐爵平西侯,至于许会使则晋升在京官,上京述职觐见天子。
而下一进程,则是归葬陶婉骨殖于金陵长春行宫。
赵姬对此尤为重视,三阙上书,上请许端亲送骨函,并恳以重军护送,这奏函三进御前,最终才由赵烨点头应肯,沈冽这殿前都指挥使,也得了赵姬恩典,还能与许知州同路而行。
这些日子收拾行装,从西北启程,自得了这好消息,各方皆来庆贺,于西北鼎足的各州官镇将,连日来在将军府的坞堡内把盏欢庆。
既老昆弥已身逝,赵柔作为已行过聘礼的夫人,自然也要为过身的夫婿吊丧,一身素白的斩衰服,请了几个僧宣扬法事,阴阳生念经,每日也做经忏模样。
那日沈冽率军带回了许会使,还带回了两国合盟之约,在庆贺喜乐的人头攒动间,赵柔一身缟素,远远地站在廊下。
夜晚时候,殷离往灵堂去,便见一人半蹲于炭盆侧,燃着纸钱和金银锭,火光将她的面容照得微红,柔和了一张平日里气焰嚣张的面,只是那动作僵直着重复,正像个偶人一般,没有生气。
殷离蹲下身子,捡起蔑竹筐里的金银锭,也一扎一扎往炭盆里扔,赵柔的音色显然几分喑哑,“你说,乌孙人可会用这些纸钱么?”
殷离回答,“乌孙惯常以物相易,牛羊皆是他们的资财,不过……乌孙与宋曾开互市,自然也用过宋人的银钱。”
火星子爆出噼啪声,赵柔不知疲倦地看着火光,似是一点都未觉双目酸涩,殷离打破这一丝寂静,“为何还要回来呢?”
逃出这片大漠,到哪去也好,她看向赵柔那微红的眼,“赵柔,你会骑马的,为何不逃走呢?”
赵柔抬起眼,看向她,真是讨厌啊,殷离这个女人,如今用这样一副神情来怜悯,指责自己没有好好把握住她施舍的机会么?
若是怨恨,那便叫人怨恨到底啊,为什么……在亟待掐死她的那刻松开手?为什么趋弛着白马来相救?为什么要让玉狮子带着她出大漠?
她用着素来最骄傲的语态,却只有自己知道内心已经溃不成军,“本宫若跑了,岂不是太过轻易地放过你了?”
殷离错愕,她站起身,扬着近日来被瘦得尖尖的小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离,本宫与你的帐还未完,你也……休想逃帐!”
还是个将所有情绪都显在面上的小姑娘,似个泥磨喝乐一般,喜乐悲戚都毫无遮掩。
殷离看着她,直把人看得不自觉避过视线,才站起身,浮上一层笑,“那么,殿下可要手下留情了。”
回至厢房,宝儿来迎,解下她身上狐氅,便念道,“一身火燎味儿,娘子从灵堂来么?”
殷离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宝儿又碎碎念道,“长乐殿下实在也是个怪人——昆弥还未薨逝呢,便请了阴阳生,支使人挂起门幡来了……”
殷离顿住解衣的动作,“什么时候?”
宝儿打了热汤来,“娘子被达旦抓走的那一日,将军和郎君在漠北寻回了殿下,晚间才回堡,瞧着人极为憔悴的……下人们都说许会使是过了身,殿下在筹措丧事呢,她哪里会有这样的好心?可幸娘子无碍,否则还不知她要如何得意呢……”
殷离拣了支簪,剔了剔微微昏暗的白铜灯烛,满室亮堂开来,微微跃动的火光,恍然间是赵柔被渡上一层黄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