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倒可外出走动，白日里解下戒具，赫连定在她耳边央求，“阿姐说过，不会丢弃我的。”

殷离漫不经心地点头，“有她们两个时时跟着，我还能走到哪里去？”

一身胡妇装饰，石榴红的小袖圆领衫，领上五色绳织带，又有宝相花与忍冬的纹饰盘复而上，靴裤与番腰带，额上坠满了厚重的玛瑙和松石，鎏花银饰下悬挂的珊瑚珠帘在耳边晃荡，腰身束得紧，特意显露出婉媚的曲线来，虽清爽利落却也过于招摇了，丽古瞧了又瞧，发出些由衷的赞叹，“小主真是美人，像……”

她想，像那位老昆弥画上的右夫人。

殷离头一回步出这毡帐，一见帐外之景，一时竟看得痴了。

西北总有震撼人心的景色，她看的总是黄的沙与辽阔的漠，可原来在这漠中还有这样澄透的绿，绿得发亮，绿得生寒，这些颜色像是新生出来的一般。

触目望去皆是山色，连绵起伏，若不是举目望去一户人家也无，恐怕要以为这是在南地，望不到天与连绵的绿交接之处，乌孙人白色的圆毡帐在这绿意盎然上，格外显眼，却也格外渺小。

远处停着百来辆勒勒车，几个健硕的男子在打吊马桩，烈阳的映照下，湖面一片波光，正是春日时候，草场长得旺，牲畜都被驱赶出来，马被解去马鞍和缰绳，牛羊在水源处吃草，伫立在帐外的几个乌孙士卒，头戴尖帽子，瞥了她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一个中原女子从赫连定帐内走出，又身着胡妇装饰，是什么身份自然不得而知了。

赫连定虽不在，对她这一天的行程却有安排，这日头正是春来之时，西域的商队会经过西浑山脚下，散落在各聚落的商队赶集而来，这几日都是闹热的气象，妇孺小儿都出了毡帐，赶上小羊羔，去置换些精致的装饰。

殷离在阿诺的伴随下，对这景象陌生又好奇，远远便听见驼铃叮当，西域人与乌孙人长相相似，只是稍白皙些，一双绿油油的眼，口中拉长着听不懂的音调。

一些新奇的装饰，施了鎏金栏的镜儿，拇指大的明珠，玛瑙额饰，琉璃银耳坠，丽古看直了眼，又是哄诱又是奉承，使唤着随侍换去小羊羔。

“这额饰正配小主，唔……再搭挂一对丁香坠是再好不过……”

“小主，你瞧瞧这琉璃珠子，声音也清响，打件禁步定是不错!”

一个高鼻深目的矮人儿招揽她，“这里，这里，好吃极了——”

殷离驻目看一眼，是一只绘着女子像的小香盒，银链子串联起，捡起来掀开，便见里头是几颗糖丸，她问，“这是什么？”

矮人儿笑眯眯，“哲日力格，好吃，治病身体……”

哲日力格……

殷离皱眉。

小福子的言语在脑海中回荡，“只不过几瓣苍术，一点莱菔子，再加上些叫甚么……哲日力格的药材，煎服下就药到病除了……”

她看向眼前的西域商人，他掀开身后的箱笼盖儿，尽是同样的小像香盒儿，一些妇人像更是香艳，商人面上带了笑，“多多的，都有!”

阿诺与丽古显然也不知晓这糖丸来历，捡着小像盒瞧了一遍又一遍，虢国夫人游春，莺莺烧夜香，如意君春园共酒，越往下看越香艳大胆，殷离点了几只，一应纳下了。

晚间时候，才见赫连定出现在草原上，远远见到他面色不耐，在训斥几个乌孙士卒，直到见至她随着驼队回来，才急急走来，面上分明隐着几分怒意，却还是压抑了情绪，“这一天可累了？”

殷离笑笑，“不累。”她摊开掌心，几个琉璃珠子在烈日下闪着光，“西域商人那儿好多新奇物件!”

却见赫连定面上带了怒色，用乌孙语斥责着阿诺与丽古，殷离掏出一方帕子，踮起脚，擦拭他额上细密的汗，“别骂她们了，是我强令着她们多留的。”

赫连定滞住了身子，僵硬地低下头任她擦拭，整颗心都在她拭汗的指节上，见着她认真的神情，面上回转过来，喜色一点一点漾上眼睛，“你若喜欢，下一回我带着你去。”

驼队将战利品运回毡帐，赫连定扫一眼，见了闪着银光的小像香盒，蹙了眉，捡起一只，殷离见他面色有异，“怎么了？我瞧着新奇，买了许多来，可是过多了？”

赫连定莫名有些紧张，面上怪异，“这味道你可喜欢？”

殷离笑笑，“还不曾吃过呢。”

他忽得松懈下来，面上笑了，“阿姐怎知晓我喜欢这糖丸？既买来了，我可不客气地都收下了。”

他的动作未免有些慌乱，殷离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半晌才嗔人，“真是护食，连一颗也不许我尝……”

晚间时候，她坐在星空下，看着草原上的人围着篝火海饮，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言语，呼啦呼啦大喊便对着她举盏，丽古酡红了一张脸，说汉子们在夸她生得美，她笑笑，也屏着呼吸喝下一口马□□酒，赫连定夺过去，满饮一大口，大声用乌孙语说着，“我赫连定的女人，是中原最美的姑娘!”

天上悬挂着璀璨的星河，七星宫的斗柄指向北方。

夜来美梦香甜，她难得睡过了头，纱帘晃荡间，模糊间觉有人在挠自己痒痒，半睁了唇眸，便见赫连定半俯榻上，执了她的发在她脖间刺挠，殷离蹙眉，赫连定又俯下一层，看着这张春睡容貌，乌云蓬松，面白如瓷，才被他闹醒，脸上满是不耐烦，他低低地笑，“太阳都照到乌尼了，懒馋虫，还不快起来——”

殷离撑开一点眼皮，他便倾着身子往她脖间凑，一面说着，“阿姐还要睡，那阿定也陪着阿姐吧……”

她一惊，瞌睡也跑到了九霄云外，惊恐地用手抵住他的脑袋，膝盖抵上他肚间，见赫连定面上胜利的笑，她咬牙切齿，“你起开，我这就起来!”

这次出行马匹带得少，都被套在吊马桩和窝棚里，大部分的乌孙士卒都留在草场上，赫连定安排了几十人的小队，牵着骆驼便往漠边赶。

殷离被换上丽古的宫服，尖帽子与窄袖衫，与阿诺随行。

她坐在驼车上，饮了一口水袋，便眯眼望向这列队前方，赫连定戴着白尖帽，两边垂挂下护耳，一身襦袴胡服，骑在一匹高头黑马上，两侧勒勒车上尽是金银器皿与祭祀牺牲，跟着敲铃、打羊皮鼓的喇嘛，他们嘴中念诵着经文，似蚊虫的嗡鸣声。她问阿诺，“这是要前往何处?”后者的面容些微严肃，半晌才从起了干皮的唇间吐露出言语，“金城。”

眼前已不是绵延的草场，此地的牧草还未长满，一茬又一茬稀稀疏疏地零落在光秃的地上，想来是某个聚落定居过。

殷离举头望日，便见烈日高悬在自己的东北处，远远一只苍鹰，在高坡上注视着这蛇形的队列。

也不知多少时辰，队列缓缓停下，殷离口干舌燥，身子在这热浪中也感到几分不适，她恍恍惚惚地，竟疑心是在沙漠中看到了蜃景——眼前矗立着的，竟是一座巨大的城池。

她惊异地回望四周，便见此处地势稍低，又是一片浓厚的绿野，方才从西面而来，见至一条长河抱着一片绿洲，这样大的绿地面积，这支队伍很可能在西浑山往内走，从而通往赫连山。

可那是什么湖？为何她在舆图上从未见过？

她尽量在面上不显惊异，看着眼前城池，这城墙与凉州的坞堡相似，高大的堡壁，近四丈高的坞堡大门，随着列队的到来缓缓打开。

黑榆木门后，居中一座祭天台，右侧便是一水池，只是其中并无水源，一点墨黑的苔藓结在池底，未免有几分萧瑟。

原来这才是乌孙人藏在赫连山脚下的城池，再往内走，便见几座角楼，以廊道相连，接着便是几座形同汉制的宫殿，雕栏望柱、黄琉璃瓦、正脊走兽，皆使她恍然回到了大宁宫。

她心内不禁惊异，究竟要多少人力，才能在这一片荒漠中另辟出一座汉宫城池来？

祭天台上忙乱起来，侍女们在张挂彩旗和经幡，她们用红绸擦拭积灰的供桌，将牲畜排放其上，坛中开辟出火堆，几个面上添了朱墨的萨满巫师，正围坐着祭坛诵经。

赫连定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这是父王为阿母修筑的汉宫殿，与你们的大宁宫，可是相似？”

殷离不作声，他双手按着人的肩，让她正对祭坛的中心，俯下一点身子，低声道，“今日，是我赫连定登昆弥之位的日子。”

她苦涩出声，“那我呢？你要把我关在这里么？”

赫连定抚慰人，“在这里不好么？阿姐不是喜欢西域那些新奇物件么？阿姐想要什么……都给你，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只要你留下来……”

喇嘛又开始摇铃拍鼓，一众人随之吟唱祭词。方才那一幅款款柔情在这一瞬撤下，赫连定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沉稳而庄重地走向祭台。

直到他战至祭台正中，萨满巫师的动作开始狂乱，丢一只巨大的耗牛牛骨入火堆，围绕祭坛的侍臣皆跪倒在地，她远远地站着，这些匍匐的子民，恍惚间也在跪拜她一般。

火堆中爆发出噼啪破裂的声音，巫师向前一步，观察良久，面上爆发出无尽的喜悦，似是掐准了时间，日午的烈阳照至祭坛边缘的铜镜上，将刺目的光映射在赫连定身上。

巫师用嘶哑又尖锐的嗓音高喊，“我主昆弥，与天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