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朗终究于心不忍,用衣披遮盖住人遍体鳞伤的身躯,阿斯尔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这张曾另他神魂颠倒的脸,猫儿眼般澄透的眼在祈求原谅。
起初确实是见色起意的,只是日久也记不清是爱她的容颜还是性情,他抚上那张脸,喃喃道,“你骗我说,他是你与前夫所生之子……我那时,已原谅过你了……”
阿斯尔低泣着,“我也实在是自疚的,我以为他是死了,可……可沈将军带着他回来时,我才知晓,一切都还没开始……”
“一切都还没开始,那个孩子,与陶婉越来越像,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克须靡棋差一招,留了旧臣残党在乌孙庭内,克须一氏德不配位,乌日苏又妄图窃昆弥之位,只有赫连族才该是乌孙庭的正朔……”
沈冽转过身,看着伏在王元朗膝上嘤嘤而泣的女子,声音冷得没有一点温度,“所以,你们以赫连一氏相助诱引乌日苏里应外合,在仪队入漠之日突袭,待和亲被阻,再以福国公主为质,与宋廷谈和,逼宫克须鼬退位。”
阿斯尔不动声色,只是弯伏着身子,满是鲜血的指节紧紧揪住王元朗的长靴,沈冽的脚步趋近,不疾不徐,一双眼毫无感情地望来,“你们利用乌日苏,也利用永平军,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妄图拥赫连定登昆弥之位……”
王元朗站起身子,阿斯尔膝行几步,急切地要留住他,“夫郎!夫郎!便是千刀万剐……也是我罪孽所在……你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哲儿……”
高大的男人只是看一眼她,便再无动作。
十来载的朝夕相伴,原来最后终归是人心背离,原来算计是莫过枕边人,他怜她,护她,爱她,可她在作出决定的哪一刻,是否有一瞬想过他与王哲?
在看见那冰冷的眼神后,她逐渐松脱了指节,无力感袭遍全身,终于彻底颓丧下来。
王元朗已远去,眼前是墨色裘皮的男人,他将莹莹的火光掩在身后,那双眼睛深幽地望过来,“你们要拥护赫连余孽,带走她做什么?”
阿斯尔想起殷离,恍然与记忆中那个女子的样貌重合,终究带了些愧意,“她……她是太子要找的人……太子不会伤害她……”
他沉默良久,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用一种似看蝼蚁的神情望着她,带一点伪装出的怜悯,“可惜了。”
沈冽半俯下身子,这只野狐并不为她的背叛与欺骗而后悔,只因她还天真又自我感动地以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乌孙庭的正朔。
可悲又可怜。
所谓的正朔,所谓的家国,不过是一种想象,不过是手制出的一个幻影罢了。
他面上带着残忍的笑,对着脚下一颗心被家与国撕裂开来的人道,“你该与赫连定一同逃脱的,可惜,你再看不了柴达木湖了。”
那言语似兜头冷水,教她整个都冷下来,她身子僵硬,机械地抬起僵直的头,看见豺狼眼中的残忍的笑意,她不相信,“不是的,不会的……”
乌孙庭的聚落众多,分布在赫连山延绵而下的小山麓中,这样一个小小的族群,能在齐与宋的两厢掣肘下存活百来载,全凭广袤大漠的阻隔,再如何通形胜地理的博士也难在风沙蔽日的漠中找寻乌孙人的安魂乡。
柴达木河在西浑山麓下,那里水草繁盛,又多禽兽,即便漠北值大旱天气,柴达木河一带仍草木茵茵,素来是乌孙龙庭金城所在,祭先祖天地各神灵,以及昆弥禅位等盛事,皆在那一处进行。
柴达木是乌孙人所取的地名,不可能有宋人知晓这个名字,也绝不可能有宋人知晓此湖的方位。
或许是自欺欺人,她喃喃道,“即便知道了又如何?你不可能找到……”
他骨子里也实在是有一股邪性,极喜欢瞧人绝望的神情,看着他们眼底最后一点信仰都崩塌掉,他以蚕食掉这些希望为乐事,以俯视的姿态看着人,他笑道,“我是寻不到,所以,要你们乌孙人开路啊……”
阿斯尔茫然望着人,他面上分明作轻松的笑意,一双墨色瞳却冷得发寒,简直恐怖得令人发指。
那日的两军交接来得太迅速,乌日苏是为乌孙庭打下玉泉七戍堡的人,为何轻而易举便被永平军俘虏?为何她能如此顺利地救出被关押在地窖的赫连定?这一切都太容易,容易得就像是……演练过一般……
竭力反对宋主下降的乌日苏,又为何未受到克须鼬的拦阻,就那样率着百来精锐,与永平军短刀相接?
她的面上忽得起了厉色,不顾背上的痛便要膝行着拽住人的衣角,尖利的指尖划破沉滞的空气,“你说谎!乌孙人永不会背叛王庭——”
他拂袖,警惕污血溅至衣角,音色沉沉,丢下一柄匕首,唇张张合合,“去地底下,为你的乌孙效力吧。”
“你很快,便可与族人相聚了。”
这屋子里空荡荡的,阿斯尔跪在地上,双膝已没了知觉,夜幕一点一点下沉,她用掌捂住了脸,哭出声来。
原来最疼痛的不是刑罚,而是遗弃。
*
这两日来殷离与两个婢子逐渐熟络起来,一个叫阿诺,一个叫丽古,虽婢子不懂中原语,她作为礼会使,却也囫囵学过些乌孙语,每日用带着奇怪声调的语句询问婢子,问圆矮矮的缸子,问西北处神厨上所供的神灵,问奇奇怪怪的吃食。
婢子们不懂她的声调,又被她的惹得忍不住笑,她夜来便问赫连定,这激起了后者的教学心,一边给她编小辫,一边耐心解释,“缸子里头酿的是马奶|子酒,这里头的是六酿的熏舒尔,上好的马奶|子酒,你若想尝,明日让他们开一缸来;神龛上供的是我们的火神图拉嘎;唔……吃不惯驼奶么?可阿母告诉我,自小喝驼奶长大的孩子,要长得更大些,也更康健些……”
姐弟的关系,也实在过于亲近了,赫连定要夜里抱着人睡,殷离跺脚,“哪家姐弟在同一张榻上的?”
赫连定委屈,使人在她边上再安一张榻,夜来或是握着她的手,或是执着人的发,才安稳入眠。
羊毡地面上支起一架大铁皮炉子,婢子用火钳往炉里夹羊粪蛋,殷离捡一片炉拐脖子上的白馍片,被烤得焦黄,松松脆脆咬上一口,再配着饮一口趁着这炉子的火热好的奶茶,发出一声喟叹。
她才赶走赫连定——她要洗浴,这厮却不出帐,只道是一家人,如何会伺意窥看?她如何能肯,好说歹说把这牛皮糖撵出帐外。
乌孙民风开放,素来没有汉人那些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两个青春年少,若有眼缘,到草地上席地而眠也是有的,只是她与赫连定仅有血缘之亲,情感却是生疏的。
热水腾腾而起,氤氲了她的面容,丽古也磕磕碰碰说几句她教的汉语,夹杂着大量的乌孙语,“小主真白,比奶皮子还要白。”
这两个婢子尚以为她是赫连定从中原带来的禁脔,往后身份自是尊贵,打心眼里将人奉为主子了,或许眼前的这位,将是下一个右夫人。
殷离抬起眼,用一双蕴了水汽的眼,带些害怕的情状问人,“前些时候,夜里听到狼嚎声,我怕得慌,这儿可是离得狼群近?”
赫连定虽待她不再是俘虏的态度,他的言行举止都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将最好的吃穿用度摆放她眼前,只为留住她流转的目光。
她的自由由他而定,在此地三日,还未有一刻出过毡帐,足上的戒具时时在提醒着笑面相对的两人,她是被拘禁着的。
丽古几乎要用尽了毕生的气力在脑内搜寻粗浅易理解的词汇,“小主别怕,这里离大漠远得很,狼群不敢过来。”
殷离疑问:“为什么这样说?”
阿诺面上带了些敬仰的神情,“西浑山有图拉嘎守护着,我们点起火把,狼群不敢靠近。”
西浑山,西浑山,哪里来的西浑山?为何那一幅西北及沿漠的舆图中并未绘制西浑山?
恐怕是乌孙的一个隐秘聚落,宋人所记载的舆图中,过大漠便是赫连山延绵而来的各色山脉,乌孙人会将聚落掩在山麓脚下,逐水草而居,宋人即便能穿越大漠,也难以寻到乌孙人的居所,反而会招致狼群与野兽。
她眉间添上几缕忧思,丽古注意到她心绪不佳,玫瑰胰子打起泡,在她颈肩揉捏,“小主不欢心么?”
殷离的音色也带了忧愁,“我闷得慌。”
待最后一点日色压着云坠下去,赫连定步入毡帐,他解下腰间蹀躞带束着的褡裢,阿诺双手捧过,他用乌孙语,“她今天怎么样?”
丽古不敢直视人面容,只是低垂着颈,“小主不欢喜,吃得也很少,白日里还说……怕狼嚎……”
狼嚎?他挑眉,望向遮掩着的纱帘,鹅黄的软帘后是曼妙身姿,他解下身上的鳞甲大褶,便见案上还搁置着一盏马奶|子酒——他今早吩咐人开的一缸,只被她浅饮了一口,便搁置不食,他执起残盏饮一口,醇和净爽,酸味也恰到好处。
婢子熄了灯,他和衣睡在她一旁的榻上,便去执她的手,这一回贴得近了些,轻抚她白日里才洗净的发。
“吃得这样少,不合胃口么?”
殷离在黑暗中睁开眼,任他一根一根打开自己的手掌,她侧过身面向他,“那碗马奶|子酒,怪酸的。”
真是奇怪的滋味。黏黏糊糊又酸酸的,像是置久了的臭酸味。
见她似是带一点撒娇的意味,赫连定扬起唇角,“会慢慢习惯的……明日,教他们做糖蒸酥酪给你吃。”
他伸出指节,去拂她鬓边的发至耳后,“阿姐闷么?”
半晌才听见她闷闷的声音,“我想出去看看。”
赫连定看着她,声音温和,“可我怕姐姐跑了。”
殷离才要解释,他的指节按在唇上,“你在等他,等他来了,你就要丢弃我。”
殷离挚住他的手,“不会的,不要说胡话……”
他握紧人的手,“阿姐,留下来……陪陪我吧……”
渺茫的几声狼嚎,他凑过去,指尖从她唇边向下,沿下来,贴着她颈上的红绳,“怕么?”
殷离躲闪,他像条毒蛇一般钻过来,带一点妖治的意味,“好姐姐……好姐姐,给我看看你的那块玉……”
紧接着,沉闷的夜里轰隆一阵响。
随着殷离的一声骂,“混小子!你再歪缠,我拧断你的腿!”
赫连定揉揉被踹疼的膝盖骨,蹑手蹑脚地,安安分分地躺在她一侧,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后才敢弱弱地笼过人一点发,满嗅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