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累世书香,祖上也曾官至宰辅,只是陈氏势起后便渐趋衰落,他父亲官至光禄寺少卿,母亲又是伯府嫡女,缃阳城谈论起他顾家来,尚有几分体面在。
他长姐是个端丽的美人,小字唤阿珠,天塌下来也是那副皎花照水的静态,针指女工,诗词歌赋,再有品竹弹丝,无一不是精通熟络,他幼时便喜伏在长姐的膝头,听她读些子曰诗云,温温糯糯的嗓音和微凉的指尖,拨着他的发,这样一个处处和美的人,也有着一桩好姻缘,与大理寺卿的公子结了娃娃亲,只待及笄三书六礼过门。
长姐及笄那年的七月七,为了瞧林家公子,戴着帷帽去武德门看了场马球赛,夜间便有禁中内官登府问名,赐了宫花和金豆,阖府大喜,他懵懂不知,见阿姊一双美目中浸着茫然。
后来一辆厌翟车将人抬去了东宫,再不得见,东朝抱得美人归,又与顾家结上了姻亲,这段娃娃亲也自是做不了数,日子也该这样过去,他沾了长姐的光,步步高升,从一个整日只知捉蛐蛐儿逗鸟的二流子,在内朝皇城司有个落脚之地,也在她赵姬脚下躬脊屈膝。
后来内廷里一个宠妃食中带毒,案子查到父亲身上,革了职,削籍为民,缴了族产,判了徙岭南,他知道长姐为此求了太子赵平,又常去赵姬跟前卖好,往太皇太后处小坐,那样一个心思温和的人,如何知晓内廷与外朝素来皆为一体,内里有着多少打断了手连着筋的勾当。
陈氏无动于衷,顾氏就此门阀不振,直到他长姐一身青紫瘢痕,带着三月的遗腹子猝然长逝。
长姐病发的那一日,赵平在何处呢?他不在东宫,也不在西苑,他醉成了一滩烂泥,与一众世家女郎把盏言欢。
长姐那样一个佳人子,已是最后一丝气,还要抚着那满身酒气,尚虚浮踉跄的人,要他莫焦躁。
这个毁了她一生的人,他恨不能将人千刀万剐。
赵平该死啊。
他顺理成章地弃暗投明,与端王牵连,又成为了天子暗刃,只寻时机再反戈一击。
到如今这地步,与赵平一命抵一命,大抵此生也不虚。
长姐死了啊,他什么也没有了。
下颔被抵得疼,他视线闪躲,像一条任人宰割的野狗一般瑟缩了身子,垂头落尾。被打瞎的眼渍上一层青蓝,屈辱早在三年前就丢弃了,沈冽这个疯子,拘禁,上刑,羞辱,一点点将他折磨得非人似鬼,骨子里或许还有野性,刑罚却在用躯体上的千疮百孔规训他。
只是今朝这罗刹倒没有往日里暴戾——他竟就那样放下脚,只是嫌恶地看了一眼靴面,便侧过身子,对着方才入内的人温声道,“莫怕,你来瞧瞧他。”
那身影犹疑着入内,脚步轻盈,应是身姿孱弱,他半抬起眼,见到来人身上的青罗袍,是个男子,周遭盈着淡香,沾染在这昏暗又秽恶的阴湿处,挣扎着发出微弱沁脾的暗香。
男子退怯一步,月白的靴面沾上他的秽物,一抬眼,那双惊慌的眸子便映入了他脑海。
沈冽按上那人的一边臂,带了些抚慰,“你莫怕,他虽是这副样子,身子骨还能承受许多,你要打断他的骨,三月便能生养好;要烟熏他七窍,也能承受半刻钟;要撕剥他皮肉,覆上活肉膏,几月又生出红肉来,”沈冽声音更柔一层,“你见不惯这般手段,那便由我来,窒息他,桚打他,还是要他一条腿,一只耳,你要如何,都由我来……”
也不知是说道了什么揪人处,那男子蹙着眉,半垂着面容,顾福全抬起眼,便见他面色苍白如纸,眉眼楚楚,带着些可怜情状,沈冽与他似是尤为亲近,抚着人脊背,温声劝人,“他是该死的人,他杀了赵平,缢死师父,该千刀万剐。”
那男子身形僵住,缓慢地站起身子,直愣愣地看来。
在完全看清他面容的一刻,顾福全双眸微睁。
他污浊万分,脊骨都被硙捣磨研在无间狱,却也有此种唇眉眼鼻,都由造物主精心调和了而出的霁月,一股恨意生起来,想用千万种非人手段,捣碎、砍剁、凌迟,将这一个清清白白人,折磨到同自己一般非人非鬼的模样。
他贪婪地瞧这面容,偏从这眉眼间品到一丝熟悉,思绪纷繁间,他似听到轰鸣雷声,暴雨如注。
沈冽一眼扫来,见趴伏在地的蠢物一只眼只在她身上,摧折人的邪性便起,几步走来,将顾福全的面容一脚碾压至石灰泥地上,“再敢看一眼,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这顾福全已全然不似个人样了,他断了半边臂,残缺已愈之处也赤裸着未有衣物作挡,蓬发如槁,稀稀落落,鼻子被削去一半,口裂……殷离直愣愣看着,沈冽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是他缢死了爹爹。
可那畸形儿还在直勾勾看着她,忽得喃喃自语道,“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他激动起来,神经质地咯咯笑,“是你啊,你长到这样大了么?好孩儿,你来寻我的么?”
殷离却觉如坠冰窖,身子一片冰凉,他那裂口的唇张张合合,一双眼睛里闪着贪婪与兴奋,她蓦然害怕,“你……你在说什么……”
沈冽脚下一顿,见这废物是有意惊吓,用了狠劲,脚下骨骼喀响,这该是痛入骨髓,可顾福全竟似疯魔了一般,“你唤作甚么?是……是阿离么?是了,你娘亲这样唤你的呀,阿离,阿离……”
沈冽惊异,松了力道,她面色苍白,又茫茫然站着,不知所措,上前一步,俯着身子问人,“你是谁?”
沈冽一把提起人的衣襟,强迫这废物回答,“别耍把戏!”
顾福全只顾看着她,伸出手,顿在半空中,双眼闪着奇异的光,“你啊,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我见你时,你还那样瘦,你娘亲唤作甚么?她可心疼你……”他似是陷入到了回忆里,双眸望向她,却透过人看向远处,“她跪地认错,求我饶她一命,这可如何是好,她偷了不该偷的物件,隐匿十来载,是该死的啊……”
殷离似被人当头棒喝,一点点的怜悯都被滤干了,眼前这可怖人,还面目带笑,那嘴一张一合,声音盘桓在这阴湿恶臭之地,撞击着她所剩无多的清明意识,她语气发干,“是你杀了我娘亲。”
沈冽发了狠,提着人衣襟的手拖拽着人干枯的发,迫使他抬起头来回答,“说!”
顾福全吃了痛,面上神情似疼似狂,狰狞的旧疤盘旋升腾,带起一双暴睁的眼,“是你杀了她!是你!我不过剜去她的眼,拔去她的舌,那柄匕首在她胸室上一寸,你忘了么?她那时非是死了,说不出话罢了,是你亲手用我的匕首,杀死了你娘——”
沈冽抚慰着人,唤她的名,却像隔着厚障壁,她用那一柄象牙扇,一下又一下,指尖都被顾福全的尖牙划破,那痛似乎不在她身上,烛火照出她的影,也具了怕意似地随着她狂乱的举动震颤,似是不知疲倦,直到那柄象牙扇顿穿了人的喉管,她还有不甘。
而脚下的顾福全已成为一滩死物,如愿得偿。
*
许知县生了大病,一周都未上堂。
宝儿忧心,只不知晓到底是怎么了,整日里只是神色恹恹,食不下睡不着,平日里爱吃的点心果子都将上桌,也不见她动手,夜来非但要燃着纱灯,还要睁眼至天明,实在撑不住睡去,又出一身的冷汗。
许是被秽物缠身了,或许要请位阴阳生来瞧瞧。
燃着纱灯,不止一盏,又点了两盏琉璃灯,照得室内堂亮,她喂了人一盏安神汤,见人还是一副困倦又不言语的模样,只是呆呆地瞧着外头东偏院里的大梧桐树。
有人踏着月来,宝儿见了他,如见神兵,沈冽还未来得及退官服,只是问,“今日吃了些甚么?”
宝儿细细回答了,便燃香退下,沈冽坐于她榻旁,见人心不在焉,持了篦子梳着人的发,“去了一趟金陵。”
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支起半个身子,轻声问,“查到什么了?”
沈冽按下她一边肩,指尖安抚着人,“殷眉曾于长春行宫为婢,因行胠箧之罪,被遣散原籍。”
殷离半垂下眼,忆起顾福全死前那狰狞的模样,手抚上胸前的那枚温玉,“长春行宫……顾福全也说她偷了物件……是这块玉佩么?”
脑内一瞬浮现殷眉死时的惨状,她喃喃:“竟是为了这死物,要杀了我娘亲么……”
沈冽停滞住手,掌心揉捏着她细密柔软的发,思索半晌,沉声道:“若是这块玉佩的灾祸,他不该放过你。”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去揉搓发下的一小断颈,“一个疯子的话,也能信么?”
室内亮如昼,掌下温凉的颈却在轻颤,沈冽顿住手,察觉到她的骇怕,却见她一双沥着水的眼,似是一掐就碎的声线紧揪着他的心:“不是的……是我杀了她……”
他滞住身形,在这一刻终于明白折磨她的梦魇究竟是什么,屋内灯烛通明,亮似白昼,曾胡乱铺设在案上的那几张大玉版纸,早不见踪影,只余地上一只乌铜火盆,还余一点焦黑余烬,那一瞬似是死灰复燃般,未烧尽的纸沿透出刺目的红。
恍惚间,眼前是庄图南颓丧的影,雨水浸湿了衣,他面容狼狈至极,脊骨都被抽空一般,半倒在椅上。
沈冽垂眸,轻抚着薄脆的蝴蝶骨,将这受惊的兔揽入怀中,她将自己整个埋进去,灼热的泪沿着衣滚落进他的肌,她喉咙里有着干透了的嘶哑:“是我杀了她啊!”
那眼泪似是才被火烧化的蜡油,沿着颈直淌到他的心口。
他从来不信神灵,这一刻却在心底里祈求,哪一个执掌报应的神圣,将殷眉的死归结到他身上才好。
不要再来折磨他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