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回席时,面上还带着未褪尽的余红,双眼蒙着雾气,众人只当他酒态未醒,见着人微醺模样,也不好再灌酒,沈冽早已重整装束端坐于列,面色如常,似是方才与她方寸之间的另有其人。
沈冽既开了放人的口,当即宝马香车将人带来,然而人至风月楼中,随风面色淡然,只是施施然行了个礼,“奴多谢许知县厚爱,只是随风尘垢粃糠,不值得许知县青眼,只望日后能侍奉沈指挥使身侧,奴这一辈子才是满足了。”
周遭人都看她许致远笑话,随风并未看她一眼,只是漠然而立,殷离试图回转他心意,“你从未见过他,如何……”
随风打断她,“奴早已是沈指挥使的人了,许知县……不知道么?”他此时才抬起眼,直直望向她,眼底里再没了期许,只余冷意。
她被那显然有着怨眼的眼怔了一瞬,沈冽噙着笑,望向她,“人,本官放了,至于他是走是留,也不是你许致远能决定的,致远兄……也该践行诺言,放还陈家二郎了。”
*
月漾湖静至无风,在黑镜一般的湖面上,倒影出点点火光,随着漾开的波纹荧荧跃动。
湖面上缓行着一只双层画舫,上设亭台,舫上张灯结彩,柱漆金粉,顶部砖雕,桨声灯影,女子莺啼娇笑之声不断。
“你既来此,自是要带你瞧瞧我岭南的姑娘们,金陵那些木头样的名伶,可不比我岭南有灵气!”
沈冽笑笑,“这回可是要王爷带沈某饱一饱眼福了。”
他二人正坐于渡船之内,徐徐接近湖中心那艘巨大画舫,眩目的光映于湖面,竟衬得此境亮如白昼,画舫船头敞棚立着一众凭栏而立的女子,皆着了鲜衣,面覆轻纱,随舞乐慢舞,着了罗绮鲜衣的舞姬柳腰轻扭,美目一转,显然看出这二人是今日的贵客,送来一阵秋波。
身边的陈留“嘶”了一声,颇有些骄傲道,“瞧见没?多勾人啊。”
沈冽不语,他视线扫去,只见众舞姬其中一个一身鹅黄罗衣,轻纱衣衫使袅娜身姿影影绰绰,一阵凉风拂过,她微侧面,吹起半张梨花面,似随风欲去。
沈冽微眯了双眸,定定地看着那黄衣女子随着列队款款步入船舱,他右手食指不断摩擦着粗糙的骨扳指,鼻尖竟似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梨花香。
他念起那日在狭小的空间内,手中揽着的腰肢,此时面上却无分毫笑意,还有些微的恼,他冷笑一声,“确实……勾人。”
渡船停靠于画舫旁,鼓乐声更烈,混着舫内的暗香,撩动人心,龟公与老妈妈争相来迎,见了两人便喜上眉梢,“王爷,指挥使,可是来了,都等着您二位呢!”
陈留夸奖她,“妈妈做的不错,今儿这帮姑娘,调|教得好。”
老鸨笑得屁股都要开了花,又是一个劲儿地奉承回去,将二人迎进了船厅,此处已有一众陈江两家世族及越州、建州、聚州州官等待,见了他二人,也拱手作揖,笑脸相迎。
二人入座后,但听歌舞,沈冽心不在焉,他扫一眼船廊之上,便见老妈妈领着方才于船头见过的一串女子蹁跹而入,鼓乐又起,似是楚地之音,带着其地的巫蛊特色,一击一击鼓声震人心肺。
那绰约的影随着烛火悦动,过雕花朱窗,过孔雀春屏,直至他心上。
陈留举杯大笑,“诸位不必拘谨,既来此地,便喝他个不眠不休!”
转过围屏,十二个姝色女子款款而立,沈冽侧目,一女子隐于人后,垂着眸。
众人要被这殊色看花了眼,在首的舞姬随舞乐蹁跹,美人纱面半掩,各色鲜衣水袖缭乱人眼。
沈冽执一杯酒,只定定看向那隐在后排的女子,她以白纱覆面,额间作玛瑙眉心坠,脚踝间银铃轻响,分明舞姿尚显笨拙之态,一双眼却媚得勾人。
待各舞姬为客斟酒,随鼓乐缓步至案前,陈留正欣赏着那为首舞姬的曼妙身影,双眸微醺。
黄衣女子莲步轻移,小心翼翼地跟随人后,正提玉壶斟酒至沈冽处,裙摆微荡,触响银铃轻声,他注视着人,一钩手,擒了人便将怀里带。
女子惊呼出声,罗裙翩跹,顺势坐在他腿上,紧接着急匆匆低头,不敢与沈冽视线相触。
沈冽揽着人,凑近她耳侧,低声轻笑,“既有胆量来此,就不怕我认出来么?”
殷离心内一惊,咬了咬银牙,暗恨实在是撞了太岁,她只知陈留今日来此,却不知沈冽今日也在此。
转瞬而起的,便是些微的恼怒情绪。
口口声声指责她眠欢醉柳,秦楼谢馆,还不是转眼就来了这烟花之地?
只是此时她心里还打着小鼓,陈留就坐在他身侧,沈冽这厮坏得很,一手擒住她,让她处于这危险边缘,恐怕陈留一转头便可见着她半张脸,若是被认出,她女儿身的身份也要被察觉。
她如今扮了这舞姬的模样来画舫之上,自是想要潜入陈留与一众州官的议会中来,窃听些于自己有利的信息,沈冽一出手,她的人非但没要到,连陈家二郎也如此轻易便放还了人,再不掌握战局,恐怕要一败涂地。
可她此时看着沈冽,心生别计,她不懂兵法,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却懂得,她迎上他盈着笑意的眸子,语气忽得柔媚起来,“官人,你弄疼人家了。”
沈冽身子一滞,被那声音勾得浮躁。
陈留却被吸引过来,瞧了一眼,难免惊讶,沈冽向来不近女色,今朝倒是一反常态,竟直拥佳人入怀了。
他端详了一番那女子,杨柳细腰,肤白胜雪,此时更是大着胆子对自己送来一阵秋波,那双眼睛实在能勾人三魂七魄,他起了兴致,“这莽汉实在不解风情,还不懂怜香惜玉,你不如抛了他,来本王处,如何?”
沈冽微不可见地将人面容转回,避开陈留的视线,又一手收紧,将那纤腰揽在怀中,惩罚性地轻捏了一把,看着秀眉微蹙,他凑近她的面容,闻着醉人的梨花香,低声道,“你说,要谁?”
殷离被他那双带着寒光和威胁的眸子一震,感受到他揽住腰的掌几可将自己的腰擒碎,她双手揽上他脖颈,交接他颈后,声音软得快要掐出水来,“奴自然是要你了。”
她这声音竟带有麻痹人经络的用处,从耳中钻入,通过浑身静脉,直冲流回心室,一点一点要磨散他的理智。
陈留笑着叹气,“罢了罢了,权当我赠你指挥使个美人罢。”
沈冽抬起眼,手指节却在抚着她的腰线,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像是在把玩一件珍宝,“沈某在此,多谢王爷。”
殷离觉着痒,瞪他一眼,低低叫他的名字,带着些苍白的威胁,“沈冽!”
沈冽低头,唇角带笑,置若罔闻,她松开一只手,要逮住他作乱的指节,却恰好被他牢牢握在掌心,她面上带了薄怒,“你……你这个……”
他低低笑了,“我是。”
“我是登徒子。”
此时鼓乐声更盛,有乐伎携着红牙拍板正唱,几个舞伎身姿袅娜,蝶一般蹁跹着往诸官身旁飞,玩闹得开了,调笑声与劝酒声不绝,一州官见素来不近女色的沈冽竟也开了戒,举酒大笑道,“都说沈指挥使是闭门不纳,纵是那等名门艳女地上撒盐,门上竹枝,只怕你沈指挥使羊车也不肯留住,更是有那等磕牙料嘴道你沈维钧好唱龙阳,如今此言是不攻自破!”
陈留接过一舞伎纤手所递的酒杯,听到那龙阳二字时也差点呛了一大口,“维钧,你听听,这些年头,害得我苦也,你行情好,炙手可热也就罢了,我陈行止可还要讨婆娘。”
沈冽垂眸,虽不看她,握着她指节的手却微微用力,“倒也不知何处传来的风言风语,此散布流言之人,居心叵测。”他垂眸瞧怀里头那居心叵测之人,颇具调笑地注视着她,“你说,若抓得此人,该如何作罚?”
她耳上染上绯红,亏得薄纱覆面,将晕成桃一般的面遮掩住,他擒在自己右手上,还有覆在腰身上的掌烫得吓人,她迎上眼前人灼热的视线,额若有若无地蹭上他的唇,“官人若行为清白,此种馋口不攻自破,如何能叫人三言两语拿住了?”
她正用最造作的语调说完,便感到他的臂更收拢一层,陈留诸人听了此种言语,也笑闹他,“沈指挥使,这可好了,如今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却被他一指挑起下巴,正撞入那深沉的墨色眸瞳之中,他凑得近,鼻尖蹭她鬓间散落的发,“小娘子若不信,大可以试试。”
她怔愣半晌,只呆呆地瞧着眼前人,一双眼睛内碧波盈盈,羽睫轻颤,看得沈冽心头燥热,觉得眼前这株梨何时竟有了如此娇态,瓷白的肤是娇,一双眸是娇,玉脂般的腕是娇,掌内擒着的腰,可透过轻纱般的衫子触到她细腻滑润的肤,娇到下一秒,几乎要以为怀中的人要被他碰碎。
隔壁厢正唱西厢,正末婉转悠扬的嗓音绕过琐窗朱柱,转过花窗春屏,缥缈朦胧地传至诸人耳中:“若今生你不是并头莲,难道前世我烧了断头香?我定要手掌儿上奇擎,心坎儿上温存,眼皮儿上供养……”
他低声细语,“何处学来的?”
殷离从失神中抽出思绪,暗叹当真是美色误人,示意了一眼坐于诸位官员身旁素手斟酒,投怀送抱的舞伎,她颇为得意地低声道,“我学得如何?”
沈冽瞧着她,将这生动春色尽揽眼中,看向身边为陈留口中倒酒的美人,轻笑了一声,“不怎么样,东施效颦。”
殷离蹙了双眉,嗔怒尽显,面上满是不伺候了的神情,沈冽却握紧了她的腕,问道,“镯子呢?”
此时正有前头一个县官贴近了耳来,殷离即时软了言语,声音似从蜜糖里头浸过一般,“奴那个负心汉,把奴独自丢到这岭南,自个儿却在皇城居官逍遥,也不来睬,也不来瞧,甚么甜言媚语相思入梦,甚么聘财嫁装明媒正娶,”她娇滴滴瞪一眼沈冽,“都是空口红舌赚骗,汉子水性,朝秦暮楚,只把奴这可心人儿抛,纵奴有千般不舍,也只得把这孽缘断,那些个定情的镯儿,帕儿,都风扬其灰,与那没良心的诀别了……”她言语里头带了轻颤与哽咽。
那县官一脸奉承谄媚,倒好像此女已被沈冽收作专宠,“你那汉子该有何出息?瞧瞧你眼前这沈大官人,可不比那混账忘八挣气?”
沈冽只瞧着她,一手细微的磨着她的腕,分明自己这所谓“负心汉”被言语鞭笞,被狠狠骂了一通混账忘八,可见她乔张做致的模样,甚有一股子女儿情态,抓挠人心,他抚着另人心猿意马的腰,揽近一层,“既他负义亏心,那便丢了他,本官待你,不比他少分毫。”
殷离不得不抵上他胸膛,那力道小得另人以为是欲拒还迎,她避着此人炙烫的身躯,耳后轻而易举便红了一大片,还是敬业地要将戏演上全套,她掐着嗓子,气若呵兰,玉臂携过花卉连瓣口执壶,右手绕过他的颈,往左手所持杯中注酒,“那末,奴这腕上,空荡得紧,官人若有心,为奴也添几件头面首饰,”
她花瓣般的唇轻抿,将酒浅呷一口,又递至他唇边,带了十足的诱人姿态,“郎君,喝奴一盏酒。”
他贪婪又不知餍足地看着那双柔情眸子,此时竟分不清她究竟是否做戏,只知里头的那汪春水似千尺深潭,要将他卷入其中,直至粉骨碎身,他俯下身子,就着她柔夷,印上她口脂,竭尽忠诚地满饮一口,香醇盈了满腔。
即便她手中携着的是鸠酒,他也甘之如饴。
世界不过在她罗裙的摆动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