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姑娘也脆生生地跟一句,“喂,你要如何资助?”
殷离示意那只屡向她扑来的细犬,小姑娘却笑道,“胆小鬼,它不是要咬你,它喜欢你呢。”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错就错在今朝带来的人手不足,偏偏被这小姑娘和两头口吓得魂惊胆颤,殷离故作镇定地站直身子,一面忍受着这黄狗果然表喜爱之情的热情舔砥,一面硬着头皮道,
“林公此茶园,所用者皆为家工,辟茶园、种茶籽、施肥耕治都亲力亲为,若能扩大茶场,增多植茶人户,岁出自然多了,届时定有盈余,我天水县衙出茶本,林公大可凭此银钱扩建茶场,雇佣茶农,只是此茶本需算利钱。”
此时只见一老者,徐徐拄着杖,蹒跚走来,虽身姿佝偻,可拄着杖的力道击在硬土板上,坚实非常。
他徐徐开口,那声音恰如寺院古钟,“知县以为,老夫我差这个钱?”
如今宋廷对茶叶的监管更甚,园户不得私自买卖,所产茶叶皆由官府收购,而官府在收购时多压价,再高价售予茶商,收茶的标准也过于严苛,一旦茶色不好,便不作收买,而园户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头咽,又因禁私自买卖,只能将这批货物自己兜揽下。
可天水这地儿不一样,官商贪结已成了这处流风,如何还能行此种官购商销的法子?
这林先生并非是不懂财经,只是这等小商业者在宋廷如此的榷茶法规下难以支撑,更何况在这等官商猖獗的天水。
殷离尴尬地咳了咳,清了清嗓子,倒好像朝廷所行的禁茶叶私贩,官府统购与前任及前前任天水县官的加征茶税都是她所为似的,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如今朝廷所行之令过于严苛,天水贫弱,此等榷茶之法反而引民生多艰,诸地域水土民情不同,在这天水,不禁通商,任你买卖,只是你茶农若要与茶商交易,需与我天水县衙购置文引,且你二方交易,定要经县衙查批,若无文引私下行商,当以贩私盐罪论处。”
行通商,却又不可太放任,要将茶叶牢牢地掌握于官府财赋中,又要另此等小民不至于过于压抑,于是交易过程需要由官府牢牢掌控,茶商若要购茶叶,首要先入官府购领交易凭证,如五十贯茶引可购茶叶百斤,领茶引后才可买卖,交易越大,官府所收费用也越大,交易全程再由官府专员监管。
这老人思索半晌,忽得笑出声来,“你就是那个兴天水县学的许致远?”
殷离一愣,后恭敬道,“正是鄙人。”
老者看了看那小姑娘,又看向她,笑着道,“那末,许致远,我问你,我这女娃娃可有书读?”
殷离一愣,看向那小姑娘,她面上一片绯红,面上嗔怪这祖父未免多事,又飞快地瞥一眼殷离,那眼睛里头分明有慌乱和期许。
天水县的县学虽葺毕,只是这县学同一般学堂一样,仅收男子,女子自然被拒之门外,她虽读过书,可也是在成为庄离之后,王孙贵族家的女郎可请女先生登府教学,可在乡野长大的姑娘们一辈子也识不全字。
她恍然觉得,自己应给殷离们一个机会。
殷离说道,“有,自然有,只要是天水的孩子,都有书读。”
此时又听着身后一声惨叫,伴随着一声裂帛之音,江洵露着个衬裤,面色枯槁,头蓬如鬼,被身后恶犬追逐而来,这追逐战似是绕过了整一圈茶园,直到他面朝黄土摔跌在地,那恶犬扑倒在他身上,尽情舔砥。
小姑娘眼里头带着欣喜,笑得开心,“你瞧,我说的不差,它可喜欢你们。”
*
殷离回至天水县衙之时,已是天色昏暗,衙役待自家知县回来,才将今日陈睿大官人来寻人的原委说了个明白。
江洵心内万分后悔,早知陈睿要来,他也不会争着嚷着要跟着这许致远去茶园了,非但茶园没收回,连陈睿也没见到,这下当真是丢了芝麻又丢了西瓜。
衙役又奉上一张帖,红彤彤的帖面,用金粉在上头写了几个字儿,邀她许致远年关赴宴建安王府,落名处是“行止奉上”,还盖了他陈留的印。
江洵眼一瞄,面上便笑开了,“哎,官爷,这可是建安王府的门状,快回个帖给王府啊。”
殷离瞥他一眼,“你要去就自个儿回帖,我不去。”她将帖子松手摔至桌案,坐下便开始着手处理茶园一事。
泽山的事已全权交予左谦处理,这个家伙身怀大才,却甘心在她这小小县衙屈就,想必不是一般人物,他那日提出的系列措施,很得她赞许,只是不知此人究竟意图何在。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光凭左谦那日的试探便可看出,此人与陈家不对付,至少暂时与她站在一边。
江洵又在嗡嗡叫,殷离却忽得问道:“邻近的那处宅邸,你可有打听到主人家?”
自那日天水县报将她的风流韵事登载后,她便再未踏足天香坊,只是派人传话让随风先在坊内安住,待她打点好别第,再将人迎回,思前想后,见隔墙的宅院久无人烟,觉得此处倒是合宜。
江洵回道:“我也以为那儿没人,前些天一打听,早给人盘下了,只是那主人家是个行商,不常在岭南,这宅屋也空置起了。”
“唔……那真是可惜了。”
*
又到年关,缃阳的雪已开始落了及踝深,萧道成踏着这冰雪,一深一浅,往山间小道走。
白茫茫的月照至雪地上,闪烁着异常刺目的光,蓦然地眼前出现了一轻快身影,她饮了酒,面上还泛着红晕,林策槐送人出门时,朝他使眼色,“照顾好你小师妹。”
他只是心无旁骛走着脚下路,她落在身后,不知在干什么,直到他停下脚步,等人跟上,然而身后没有走路的声响,他徐徐转过身,见她站在一棵树下,不知在瞧什么。
他出言唤人,狡诈的庄离小碎步跑来,让他也往那树下瞧瞧,“我方才见着一只头顶白冠的笨鸟,呆得很,师兄,你见多识广,来瞧瞧这是甚么鸟。”
萧道成面上不带表情,但还是顺着她所指之处走去,“天色已晚,山林间恐有野兽,不应在此处逗留。”
他才到树下,便见树上一只夜枭厉叫了一声,随机扑翅高飞,震落了树间一堆雪,扑簌簌落在他身上及颈间。
他顶着满头的雪,面色黑沉,看向身旁咯咯笑的庄离,她还要指指人落满雪的脑袋,“师兄,你可看清了那只白冠鸟?可是呆得很?”
始作俑者自个儿笑得捂肚子,他这样的老实人拿人没有办法,然而恶人自有天收,她才要举步走来,一脚踩在冻土上,摔了个屁墩朝地,听她忍痛的哼哼,萧侍郎头一次生出了幸灾乐祸的感受,他一面出言嘲讽,一面朝她伸出手,“师妹可要小心了,狡猾的人常摔倒。”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此刻只有打着旋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踩着落满雪的山路小径,提防着脚下的冻土,继续往前走。
走至林策槐宅邸,林策槐与师母来迎,天气太冷,在堂内饮酒,林策槐远在岭南的胞弟远程寄来了一团竹筠云雾茶饼,师母细细碾磨,茶香便出来了。
萧道成咦了一声,“这茶香熟悉的很,可是今岁岭南上呈的贡茶竹筠云雾?”
林策槐笑了,“你鼻子倒灵,确是竹筠山所产的茶。”他忽得反应过来,“这竹筠山是我天水名山,何时竟是御贡之茶了?”
萧道成面上带笑,“此茶产于天水,正是师父故里天水所产的贡茶,是今岁新进的御贡,太子殿下尤为喜欢,本扬言要赠我一盅,品了一盏茶便反悔了,竟有幸能在师父这处尝到。”
林策槐难掩惊讶,“天水竟也能有御贡之物?”他细细地闻了又闻,又急急地要自己上手来碾磨,恨不得当即点一碗茶来品品味道。
天水正是这林策槐的出生之地,然而彼时的天水,穷困破落,民生凋敝,他三岁能诗,七岁能赋,虽未在天水唯一的那座小破庙充当学堂的县学进学,却得了彼时于县学任教的一位儒学先生引介相助。
接下来一路求学,关关难过关关过,永康十七年举进士,任中书舍人,后又出知金陵,升任参知政事,恭宗帝山陵崩后,他深记知遇之恩,自己也培养了一众门生弟子,风光过后,他致仕隐居,唯讲学授课,除门生外,达官贵人尽皆谢绝谒见。
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从那样落败的天水,他一步一步走的有多艰难,难到他需要为自己的出身安个好名声,将自己的宗族附会为彼时汉南有名的林氏大族。
竹筠云雾碾磨成粉,置入茶碗,注沸水以茶筅点茶,茶香无处不在地将人包裹起,他念起小时候那片总被云雾笼罩的茶园,听见萧道成道,“师父尚且不知,天水不单有这竹筠云雾,今岁上贡的还有荔枝墨与粉笺纸。”
看到林策槐眼中的讶色,他忽然想起些什么,“照这样看来,天水县学也修葺完毕了。”他为林策槐解答,“前些日子,衍之于宅邸收到一封自建州天水而来的信函,拆解开看,原来是这天水县衙欲兴县学,恳请我助力上呈天听。”
林策槐纳闷,“他如何知晓你的宅邸?又如何知晓你定会相助?你的美名竟也传至岭南那荒僻之地了么?”
师娘已在为二人分盏,萧道成饮一口,果然香醇满口,清冽又带回甘,似还能感受到云雾缭绕身际之感,他回答,“虽不知他是如何得知,不过既是兴学事宜,衍之自然乐而为之。”
林策槐沉默半晌,只问他,“天水县如今的知县是何人?”
萧道成记得深刻,还打听过这人的出身,“许端,字致远,雍州定安县人士,祖上行商,在定安县作绸缎生意,虽读书出身,然而屡试不第,往建州天水捐了个官,过了年关,该是他上任的第三年了。”
林策槐眯了双眸,将这名字念了一遍,“好,好,许、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