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不知从何处得来赵拓与顾福全的密信,上呈中书门下详看,要将顾福全此人送入诏狱,那密信内容虽不是如今的秋狩谋逆案,却与三年前张有才谋害太子一案相干,只是那其中内容,针对的不是太子,而是张有才,信中大放厥词,张有才一旦毙命,赵拓可助顾福全顺位执掌皇城司,届时失了此种内宦干政,皇帝犹脱左膀右臂。
然而在禁军宿卫赶至顾府,要抓捕这嫌犯押回诏狱审问时,顾福全早已不见踪影。朝廷下了缉拿令,翻遍整个缃阳,也要将顾福全捉拿归案。
玄黑的夜色中似涌动着什么,时有风吹树叶沙响,这夜无月,星也识趣地暗沉着入了黑云间。
几个人影在夜色中如游鱼任行穿梭,进出几间屋舍探寻后,在终是在眼前的这白腻子墙与黑瓦构成的院落前停下脚步。
几个脑袋凑的近了低语。
“主子,白日里勘察过了,确是个着紫裳的妇人,与画像上容颜无二。”
顾福全皱紧了眉头,看着那院墙与紧闭的大门,几个人便翻越这高墙,是四合院制,正中是一间堂屋。
楚氏自入东宫封为孺人后,他再未见过其人,原来的计划尤为简单,楚氏是张有才的人,自然也是官家的人,用了张有才一条命,才将她推入九重,定要伺机以对赵平下手,同时又另太医局用药已完全遏止这楚孺人子息,只是赵姬与赵平未免对她看顾过甚,又屡请太医诊问,若不是那味药是经太医亲眼瞧着楚氏服下,几乎要相信了赵姬这障眼法。如今赵平已薨,赵姬大势已去,只赵姬更将东宫严防一层,似是欲图保护楚孺人。
那封密信确是他与赵拓之间交流的信,赵拓还留下此信,定是想着若有鱼死网破之时,以此信掣肘他,张有才是必死的命数,偏偏他过于贪心,妄图再用张有才的命,要往赵拓处讨一点好,才招致他如今深陷险境。
今上的态度不言而喻,干脆抛了他这颗已废的棋子,他逃至楚氏宅邸,此处因曾出过人命,被视为凶宅,上了层层封条,官府暂时不会搜检此处,这日却有一封密信随飞箭钉入,他展开信,见着的是出自楚依依之手的字迹。
上头邀他今夜三更相商,只地址非是宫内,而是城南地界的一处宅邸,声称会助他脱离险境。
这字迹他断不会认错,只他不知她是如何能于宫外另辟一址,且来去自如?
自然,他也无需细想,只因如今已身处绝境的他,已无路可逃。
内里起了袅袅琴音,他独身推门而入。
可也就在那一瞬,他只觉脖间一阵冰凉,一处坚硬拍打上他后脑,力道之大,另他眼前一黑。
*
太子遇刺薨逝,王公官员咸素服,摘缨冠,十六日入金棺,移送皇陵,赐号端慧。
此次秋狩,失了两位皇子,皇帝又发了一次癔症,宫内人心戚戚,不敢妄言。朝臣都将视线集中在了那位三皇子身上,如今官家仅余这一支血脉了,无形中,波诡云谲的朝堂内又悄无声息地产生了新一轮的权利更迭,当众人要效忠信奉主子仅有一人时,反倒更齐心协力起来。
凤藻宫内,香愈浓重,金足樽,盘龙柱,漆金窗,烟气浓密散布地要往四处延伸,攀过锦帐,绕上紫檀木雕云龙八宝椅 ,爬上座上人苍白疲倦的面颊。
赵姬一手撑头,斜倚案上,她未着珠翠,一身素服,倒显得有了一些病态。
事情发展至此,才将局势看的分明,顾福全早已背叛了她,她是急着要往陷阱里头跳的待捕兔儿,付出的代价是平儿的死。
那日的天没有一丝光亮,阴沉的简直不像是人间。
天地太冷了,平儿的身子被雨水打得冰凉,死前双目大睁,里头满是愤恨。
随着宿卫的惊叫声,她循声望去,惊雷闪过,将庄图南紫红色的面容定格,他脖间赫然一圈红痕,显然是窒息而亡。
她闭上眼眸,从骨髓中透出一种无力感。
皇帝以赵拓的命为诱饵,将她手中的唯一法宝击杀,而顾福全踩着张有才和赵平的尸身,继张有才后成为她又一心头大患,没有了赵平,她便失了最后的希望,恍然间一切又重回原点。
楚依依这太子孺人,更是动弹不得,被她禁足于东宫,赵平一死,没有皇嗣,她如何拥兵自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仅有一条路能走,借楚孺人之腹生子。
她深呼出一口气,执着把花镀金的小绞剪,掐剪着金长方盆活环玉石耳盆中的小松鹤树。
杜宫令缓步入内,轻声道:“殿下,沈经略使谒见。”
她徐徐抬起眼,示意入内,听着沉稳的脚步声,直到听至他低声道:“臣见过长帝姬。”
她一挥手,令来者起身。
凤眸一睁,便将方才还在脸上的憔悴之态尽皆扫除,凌厉地似要透视过人心肺,眼前的男人,石塑般的身子,就那样伫立着沉默不语,他已同两年前有了极大的变化,刀削过的棱角,再是那双似野兽般危险的眸子,神色严峻,这匹狼在西北的风沙中磨成了这极具威压的模样。
她轻笑出声:“好威风,沈经略使,瞧这通身的气派,倒像是找本宫兴师问罪来了。”
他未言语,只是将手中的物件丢掷向案上,赵姬未去拣,瞥了一眼,是一枚铜鎏金令牌,两面阴雕“皇城司之令”,外勾回纹,纹路上渗进了丝丝血迹。
赵姬眯了眼睛:“你竟敢从本宫手下抢人。”
禁军这群废物,在缃阳布下天罗地网,都未捉获一个顾福全,分明是到嘴的猎物,还被这豺狼捷足登先!
沈冽看着她,“今日起,顾福全此人就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赵姬手上忽得停了:“我要活口。”
“我要的也是活口,殿下想要人,就看他顾福全能不能在我手下留一丝人气。”
她将绞剪掼于案上,忽得又冷笑一声:“果然野兽本性,在骨子里头,如今磨尖了你的齿与爪,竟敢对着主子龇牙低吼。”
还从未有人与她这般说过话,十年前,眼前的这个不过是个求她荫蔽的丧家之犬,而如今竟已有了胆量屡不受她指令,三番五次肆意行动,若无拿捏他的把柄,将来定会后患无穷。
沈冽冷眼看着她,“殿下可知,臣如何能捉得顾福全?”
赵姬沉默不语。
“他在找一个人。”
赵姬皱了眉头,只问道:“谁?”
沈冽从袖口处掏出一只通体殷红的珊瑚手镯,“楚依依。”
赵姬陷入片刻的迷惘,后又惊诧,死死地盯着眼前人:“沈冽!你竟敢欺瞒本宫!”
“殿下昔日令臣提防楚氏,臣谨记于心,此女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若冒然入东宫,恐生不测,此为其一,太子用情至深,楚氏有孕,太子恐楚氏步顾氏后尘,不忍其入宫内诡谲之地,此为其二,殿下,你恐怕不知,东宫里的那位,已再无子息可能了。”
入宫的那一个,从来就不是什么楚依依,只是赵平随便找的一个与楚依依面容肖似的姑娘,这楚依依虽服从于赵宇,见过她面容的却仅有顾福全与张有才,张有才已死,她又身为太子侍妾,被赵姬及赵平里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与外臣难以得见,且沈冽从未信任过楚依依的倒戈,令她入东宫,无异于放虎归山。
更重要的是,楚依依腹中有子。
赵姬面容冰冷,“你想要什么?”
沈冽的声音静若无风水面:“师父曾告诉我,有一物可使人瞬陷死境,腹痛如绞,口倾鲜血,状若濒死,后脉息渐弱,神志昏迷,此状可达二日之久,及至三日,则脉息全无,体凉身硬,与死人无异,只是此死状止可延续一日,后逐渐体暖转醒。”
他语气逐渐淬了冷意:“彼时陶婉公主尚主乌孙,殿下不舍爱女,令师父于和亲途中将此物予公主服食,妄图以病死之由瞒天过海,只公主不忍见边民寒苦,愿赴乌孙以止干戈。殿下……亲手交至的丹丸,是忘了么?”
眼前的这匹狼面上终于出现了裂纹:“赵姬,你很清楚我要什么,”
“我要她的命。”
此时的赵姬见着沈冽,只觉当初的狼崽已成孤狼,无论是请命西北,还是如今的偷梁换柱,早已超脱出自己的掌控,不能安心顺服于自己的野兽,要么扑杀,要么……将他的命脉死死握在自己手中,庄离,绝不能轻易放还。
“庄图南未将那止息丸用在我女儿身上,倒是被我用在他女儿身上了,当真是可笑,”
“她有这样多人护着,是庄天师爱女,又得他赵烨青眼,还是……你沈经略使的爱妹,比我那孤伶伶的婉儿,要好的多。”
她笑意更浓,眼角及额间的纹路也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本宫,可不肯轻易舍了去。”
一阵寒光闪来,赵姬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脆弱的咽喉处抵上一抹冰凉,停在她脖前的,是一把剑,再近一步,便要割开她的喉咙。
他面色发寒:“她在何处?”
赵姬却无半分惧色,她不恼不慌,丹蔻轻轻一推,便拨开了那闪着寒光的刀刃,“你大可宽心,我自不会亏待她,留她在手上,才好牵制住你这匹独狼不是?”
微不可见的,他绷紧的身子方才放松下来。
她还活着。
赵姬示意殿外刀已出鞘的杜宫令,不必轻举妄动,又道,“你要用皇嗣,换她的性命。”
沈冽凝视着她,收回佩剑,“是。”
他面上勉力不显情绪,只暗中用指尖紧抵着掌心:“殿下要这大宋江山,若无皇嗣在手,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是为篡权夺位,窃国之贼。太子已逝,仅余此脉,稚儿羸弱,还要凭殿下扶携生养。”
“沈冽,你要她的命,可以,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若庄离仅仅是天师之女,她也无需顾忌这样多,但只错在,如今已死去的庄离,赵烨待她是情深不寿。
于是,她徐徐说道:“沈冽,本宫要你永远臣服于本宫脚下,而你与她,不到黄泉勿要相见,若见,则要清楚,她与赵烨情分匪浅,且几要死于柔儿手下,应视本宫为仇雠。”
“与本宫为敌,也自是你之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