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既轻薄于你,该示惩戒,只如今元正休沐,府衙皆已封印,不受公务,待开印后,再令雍州知府抓捕此罪犯,你未带随身护卫,若要出行,我安排几个家丁随行,小心行事为好。”
殷离点头,忽而发问:“假若寻见的这个,不是平民白丁,是个富贵人家,我一介民妇,要诉屈诉冤,却见官官相护,状告无门,该如何呢?”
萧道成抬起眼看她,见她面色沉静,目光中却有星星之火,状若燎原,他说道:“若有此事,你可诣阙上书,我为刑部堂官,主天下刑名,同僚及手下皆秉公不阿,你若怕官相护卫,可信告顺天府衙及此处宅邸,若收,必上至天听,下令各衙,况且,击鼓鸣冤,你不是最为擅长么?”
殷离又问:“再假若此人为居官老爷,我信告不成,反被诬坐罪,身陷于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又兼严刑拷打,又该如何?”
她情态很是认真,就似在说一件似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儿一般,萧道成看着她,也尤为认真地告诉她:“施行刑讯,须先申取上吏准可,且凡有大辟之案,还须上奏提刑司,拟判后方能决行,若挟私铐决,笞杖责打无罪人,生冤诬之案,衙司诸人及典押、狱卒都须连坐,刺配流边徒两年。诸州提点刑狱司掌纠察刑狱公事,监察地方刑狱,常有监司出巡,平反狱讼,你所说的情况,实为少见,若有,也该是山高路远,实难管到的地界。”
殷离不再说话了,她静立片刻,便难得乖顺地,又低眉顺眼的应了谢,去他安置的下塌处歇息了。
萧道成见她离去,又吩咐小厮去安置些果脯酒品,正是元日,各级官员休沐七日,府衙皆不开堂,平日里事务芜杂的萧侍郎也得了片刻的空闲,殷离这遭来寻他,是要同去拜谒林老先生,也是师门小聚。
小厮记下了,又听见萧道成吩咐:“给庄娘子送去些跌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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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胥吏见了殷离与萧道成亲昵的样子,二人又款款走入宅内后,将所见到的情景如实报给了娄卫平。
他胖手的指尖一下没一下点着桌案,细细地品着这话里头的意味。
萧道成年已及冠,还未曾娶妻,被官家钦点入刑部为侍郎,他与同出于林策槐门下的陆修一样,皆出身清贫,这年岁不娶妻,是心无旁骛,一心刑断,缃阳各世家小姐都赞其有君子之风,不为女色所误。
他笑笑,什么风光霁月,什么正人君子,都是表面功夫,转头还不是养了个外室在外头?
且这收容的外室,还不干不净,是杀人案的嫌犯,想必这位萧侍郎将她从大理寺捞出来,废了不少功夫。
这就好办了。
他低低一笑,掌刑狱堪鞫的砥柱大臣却为一己私欲枉顾司法,若这事实被揭发,他萧道成不但要论罪受处,还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他那胖脸里挤出一声哼哼:“萧侍郎的……金丝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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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素来敬仰萧大人英才之名,今得知大人休沐归居,特斗胆扣门来问个安,见个礼儿。”
这问话的人四十光景,身披绫罗锦缎,手持着诗人题扇,是个商人,一双眼细细眯起,萧道成面色温和,一点没有高官的架子,请他入座,又问了他姓名住址,家有几口人,作的什么经营买卖。
这商人一一答了,又道:“素闻萧大人文章如金玉难得,更是写的一手好字,小的冒昧,来求萧大人赐字儿。”
萧道成出言婉拒,他为朝廷要臣,除公文批复外,极少见字于外人,更是谨防旁人用他笔墨作些经营买卖,因此是格外小心谨慎,多留了人片刻饮茶,便想打发他走。
不曾想这商人知道他过于谨慎,便直言道:“不碍事,若请府上夫人来题一字,也是可以的。”
萧道成皱了眉头:“什么夫人?本官未曾娶亲。”
这商人与娄卫平此时对萧道成私养外室的事儿已是深信不疑,以为搬出他这见不得光的外室来,就拿捏住了这看似风光霁月实则庸俗卑鄙的萧侍郎,又见着萧道成面色阴冷,又急忙道:“是,是,不是夫人,便是个小娘子,还请这位小娘子,来给小的题个字。”
萧道成看了他半晌,正要出言,殷离便从后堂款款转来,笑道:“我可是听说有人要请我题字,这真是百年头一遭。”
她走近那商人,笑意更甚:“我的字儿,可是千金难求。”
这商人瞧她模样,果真生的好皮囊,难怪萧侍郎这清风霁月的模样,也要收作外室了。
殷离给他写了两联,上联“你家坟头来种树”,下联“树做棺材等你住”,故意写得狂野至极,难以辨认,墨都未干,她便提捏着宣纸,甩给那商人,商人半晌青了面色,又好声好气地说道:“既夫……这位娘子赐笔,有如大人亲笔,小的便将此字裱于书坊内,好沾沾大人的朗正之气。”
他将那乱七八糟的字儿收好,又扭头似要说些什么,殷离不耐烦地招呼他出去:“还不走?多说多错的道理不明白么?”
商人喜形于色:“是,多说多错,小娘子放心,小的是个守口如瓶,防意如城,锯了嘴儿的闷葫芦,不该说的话都来吞到肚里嚼烂了,多余的话,再不必说。”
待那商人走后,他冷不防将那凌厉的视线射向殷离,目光中大有盘问之意,殷离摇摇头,摆了摆手,一副无辜的模样。
他双眸微眯:“夫人?”
殷离无奈摊手:“想是那日轻薄于我的人,又偷偷跟着我踪迹,见我进了你这宅院,生了误会,此番是来打探的。”
萧道成面色阴沉:“庄离,莫要在本官眼皮子底下耍把戏。”
她心里头也在惊异,这娄卫平也真是心急,她前脚才进来,后脚便来了人,未免过于急功近利了。
她面上笑嘻嘻:“冤枉啊大人,这人行迹可疑,无端来找您赐个什么字儿,您若把他叉出去,被人诬个耍官威该如何是好?不如一张废纸把人给打发了,庄离我,这是在为您纾忧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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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策槐的居所在雍城南山处,乡下的一处小居所,他自称为碧梧居主人,只因居所前栽了两大株碧梧树,年关里庄图南递了帖往他府上,想请来庄府一叙,却被告知老先生回乡去了,恰逢萧道成休沐归居,知晓他必要访老先生一遭,她便来见这师兄了。
他这碧梧居极为简单,四周几无人烟,殷离与萧道成走过又细又长的田垄小道,踏一地的落雪,走上黄土夯成的阶,便见着两棵大碧梧树,挨着道界墙,山林正起风,吹的梧桐叶呼啦啦响。
殷离打量一圈,好在这地儿还有这么些树和盆栽花和一道墙,还有这人味儿,否则倒真是什么也没有,一出门便是野地。
殷离头一回见林夫人,她发髻修整得妥帖,同林策槐一样,粗布麻衣,见了殷离便笑着迎上,殷离乖顺见礼,唤她师母。
林夫人倒看了许久她的面容,笑着与她叙闲谈。
三人在庭院里头摆了席,却不先对月同酌,而是领二人入内堂,让二人浇酒而拜。
殷离正狐疑,他便解释道,今日正是她那英年早逝的师兄陆修的祭日。
想起素日里听的这驸马都尉的事迹,陆修出身进士,出身寒微科考而上,尚主后例封驸马都尉,授中书令之职,次年出知金陵,先帝赐长春行宫作公主府邸,后敬武长公主诞女,即是后来去乌孙和亲的陶婉公主。
而金陵在这陆修治理下,九衢三市,地上天官,更是鱼米之乡,赋税重地,她心生敬仰,看着眼前的灵堂排位,她认认真真地,手持焚香行拜礼。
往日里林策槐与萧道成对饮,总是吟诗作赋,今儿个殷离来此,竟与她划了一整晚的拳。
林策槐多眯了两口,殷离也喝多了酒,她酒量尚好,此时也红了脸,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酒盏,林策槐不屈于这年轻后生,敞开了口喝,见小姑娘也是争强好胜的性子,纵容了她两杯,此时也被他这杏花酒热得酒劲上头,林夫人带她去洁面解酒。
他与萧道成碰杯:“帮手喝倒了,这下你可再跑不了了。”
萧道成轻笑,双手捧盏饮尽:“先生莫要小瞧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历来官场酬唱,也练了身好酒量,再不是当年三杯倒的萧衍之了。”
林策槐欣慰地笑,又拉杂闲常了两句,他难忍心中疑惑问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收这小师妹为徒?”
他自然有疑义,林老先生是他的师父,他师兄是那名震大宋的驸马都尉陆修,而林老先生几月前便宣称,收了一位女弟子。
虽林老先生有诸多门生,可收徒与教授学生不同,林策槐这样的名师鸿儒,生员无数,但立雪周门,衣钵相传,弟子仅有他与陆修二人,更何况如今眼前的这个,还是女弟子。
女弟子也就罢了,竟是庄离。
萧道成看了一眼远处屋内正谈笑正欢的两人,老老实实回答道:“衍之不明白,可师父既有此行,必有其中道理。”
林策槐哈哈大笑:“衍之,以你之明正,势必容不得阿离此种蛮性,可你也要知晓,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古人言:‘人之性也,善恶混。’须知人有悲悯心则利他,有自爱心则利己,阿离偏属前者,只所用之道不当,我为她取字‘恕己’,非是要她推己及人,而是望她宽宥己身。”
萧道成一愣,思考良久。
林策槐的面容忽起悲戚之色,萧道成给他挪开酒,递上热茶,他浅呷一口,秋风打下一堆扑簌的叶,他的声音也同那凋落的黄叶一般,憔悴的,打不起精神似的:“我如此苦心,他也该放心了。”
碧梧居客舍仅一间,不好令师母为难,萧道成主动提出夜不留宿,终是说服了林策槐不必相送,便与殷离回了他那在雍城里的宅院。
月上梢头时,他见着殷离房内烛火未歇,轻扣木门,宝儿开了门,见着萧道成伫立门前,端了盏汤药,便见了礼,后请他入屋内。
萧道成推拒:“不必了,我来送醒酒汤药,你服侍她服下,明日可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