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起一阵风,刺拉拉往脖颈里头钻,殷离缩了缩脖子,呼出一口热气,在灯笼光的映照下有了形状。
她拢了拢斗篷:“刻得不大好,你将就着用,下一回再寻好印石赠你。”
她见赵烨唇角弯起,知道这是欢喜的意思了,顺着他这高兴的劲头正准备说帕子的事儿,赵烨的手上就多出了一个精致的长匣子。
这红漆匣子上头描着金线云纹,鎏金的花活页上雕了折枝并蒂莲,盒身狭长,一看便知是贵重物件。
赵烨的声音像是才从水里头沥过一般:“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不敢接过,这匣子装饰精致,里头想必也是不俗之物,假若赵烨送的物件与她簪的这支桃木簪无二,待她朋友般的好,她自然心安理得地收下,可若这物件过于贵重,这份好也就越了矩,接受了,就是另一番意思了。
她表示拒绝,摇摇头:“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赵烨的手滞住了,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她拒绝得干脆,甚至不打算留意一眼,偏偏她又耿直地注视自己,那双眼睛里不带一丝暧昧之色,反让他行为狼狈,隐在匣子下的指尖紧抵着光滑的匣面,他将悦动的情感驱赶到小角落里头。
那匣子打开着,里头躺着一支精致的钗子,她无暇细看那钗子是何模样,因为她见着了随风绣制的交颈鸳鸯图,在那钗子下垫着的,是她的那方玉色绫纱帕。
可下一秒,他语气淡漠:“是么,你既不要,便是没用的物件,倒不如丢了。”
他一挥手,便将匣子丢进了湖里头。
殷离头脑里头还未进行充分的思考,手脚已率先作出了行动,随着那方匣子落水的扑通声,湖面上紧接着溅出更大的水花,她的身子浸在冰冷的湖水中,顺着匣子被丢去的方向潜水游去。
赵烨猛然起身,扑身去抓,鹅黄的衣角略过他指尖:“阿离——”
船夫吓坏了,赵烨怒目圆睁,揪着船夫的衣襟便喝令人下水,他眼泪花子都要挤出来了,他只是个撑渡船的啊!你俩个小情侣闹脾气,关他哪门子事儿啊!
赵烨不会泅水,也从未下过水,这湖水冰凉,若是着了寒,还会要去他小半条命,他捞一把水,刺骨的冰凉另他陡然心惊。
他对着黑暗,怒声道:“混账!还不快下去救人!”
随即是几声重物的落水声,随行保护赵烨的宿卫纷纷从旁行的渡船上跳下水,搜寻落水的殷离。
赵烨慌乱不已,他对着暗黑的湖面喊她的名字:“你若想要那物件,我再为你去寻,阿离——”
船身一晃,一双湿淋淋的手搭在船沿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那红匣子,船夫差点栽进湖里头去,殷离扒拉着船身,浑身湿了水,颤颤地抖着身子,赵烨忙将她拉上船,用怀抱笼住她。
她此时冷得发抖,上牙和下牙打着颤,还咬牙切齿地骂他:“你发什么驴脾气?!什么叫不……不要就丢了?我纵是不要这物件,就是丢给个乞儿,也比你这样……糟蹋好!”
赵烨感受到怀里头湿得冰凉,她一张脸惨白地吓人,用披风和自己的热度暖她冰块一样的身子,用掌去热她的面颊,说道:“是我的错,再不会了,阿离。”
感受到赵烨将她搂在怀里头,她没好气地别过脸,又试图去推开他:“我还没死呢,你别……别抱这样紧。”
赵烨反而双臂收得更紧,衣被她身上的水濡湿,怕她着风寒,他用身上的一点点热意暖着她。
渡船返程回了庄府,这一趟观灯之行未赏成,船返行至岸边,赵烨环着殷离,将她严严实实遮盖住,送回了春醪居。
宝儿服侍着她沐浴更衣,又喝姜茶,擦湿发,赵烨置换了衣物,往春醪居来,见着她恹恹歪在塌上,裹着被。
他给她换去热度已散汤婆子,“还冷么?”
殷离裹紧一点,把手中的汤婆子贴在脸颊上暖暖:“好多了,你也不必过虑了,我上回在这时节也落过水,身子也没什么大碍。”
赵烨弯下身子,与她平视:“不会再有下次了。”
“那是自然,谁没事儿大冬天的往水里头跳啊。”
赵烨的语气严肃又认真:“阿离,再不要为无谓的物,无谓的人这样做了。”
她怔愣,赵烨的手挪开一点她那贴着脸的汤婆子:“你不知道,有人会心疼。”
他从来都是内敛而疏离的性子,待旁人,待下人,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可对殷离,他有了往常从未有过的情绪,想见她,想同她说话,于是见了她就不自觉想笑,又为她不明了自己心意而着恼。
她落下水,不管为的是那钗子,还是那方纱帕,都不重要,阿离是最重要的。
*
沈冽于凉州除修缮城墙敌台及引渠灌溉事宜外,日常还要协理操练兵马,改进武备,永平军在王元朗十多年的统帅下,纪律严明,唯主帅是从,且士卒与部将,是严威先著,次辅情理,为针对乌孙擅长骑射的铁骑,王元朗曾多次上疏宋廷调拨重兵,以及配备新式武备,却都被以国库钱额不足以驳回。
因此,骑兵的募集便成为了目今亟待施行的大计,为免缴田地租税,凉州各户男丁争先踊跃报名,王元朗定的标准高,要这一众魁梧男儿驰射相争,再定强弱,优异出众者才编入营队。
沈冽才与一人比过骑射出来,身上尽是热汗,与他比试的那人在这帮男丁中是个佼佼者,一路过关斩将,面对最后的考试官沈冽时,也无端被煞了威风,果然在场上落了后风。
王二给他递上水,又递上块帕子擦脸。
远处走来一人,铁胄黑盔,雄武非常,正是王元朗,一众军士都见了礼,王元朗的脸笑得像核桃,往那沙场上看了又看:“这可好了,这帮莽夫如何也比朝廷里病恹恹的禁军能耐!”
沈冽的眼睛被烈阳刺得眯起,抬首示意了方才与他比试的青年:“是不错,控弦驰马,来去轻捷,且不怯不后,气力武艺,是上人之才。”
王元朗满意地点点头,与士卒通晓了那青年的姓名及家户,这青年名唤楚雄,凉州烟城人士,虎背熊腰,气力大到能徒手摔死一匹狼,可终归还是败在了沈冽足下,楚雄远远朝沈冽作礼,是心服口服的恭敬姿态。
王元朗满意的很,忽得想起什么,左望右望:“王荣那混账呢?让他来监考,又死到何处躲懒去了?”
沈冽往远处看,王元朗也随他视线望去,便见着王荣站在沙场旁支起的一处凉棚庇荫处,身旁还跟着个着纱簪翠的姑娘,此时谈得正好。
王元朗骂了声没用的东西,也随他去了。
沈冽正用帕子擦汗至脖颈处,问王二道:“来信了么?”
王二内心叹一口气,“没呢,再等上几日,许就来了。”
他蓦地有些烦躁,取过水袋一饮到底。
等了近四个月,再慢的步递,就是爬也该爬到这儿了。
师父的信都好好地送到了,还在信里头谈及她近况,信内道她近日忙于置办书坊,陆卓尔在信里还与他倒苦水,说他这小妹是一日不得闲,整日里催稿折磨别人。
往日的回信里头,虽都是骂詈之辞,可也无一信漏回。
没有信的日子,他心焦如焚。
远处凉棚下阴影处站着冯莺,身边的王荣正与她解释着场中众人的武力强弱,她一面浅笑着听,一面不经意地看向墨色身影。
在王元朗与沈冽望过来的那一霎那,她垂在身前的双手绞紧了帕子,心里头涌动着一丝丝的雀跃,又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呢?
她咬紧下唇,前几个月时,她才从指挥使司出来,便见着一小厮被一匹横冲直撞的马撞伤,他手里头还捏着要送去驿站的信件,可人受了伤又该及时诊治。
她好心帮他去送信件,小厮见对方是与王荣将军交好的莺姐儿,也便放心由她去,告诉她这信件是沈经略使的家书,该如何投递,分别寄至何处,寻哪位步递去送。
在那小厮被送去医馆后,鬼使神差地,她躲到暗处,打开了两封信。
其中的一封信,是絮絮而谈的家书,她方才得知原来素日里的冷面人也有这样絮絮叨叨啰里啰嗦的一面,在看至他推介她那安神的法子给家中小妹时,心头一阵战栗。
是把她曾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了。
接下来又是絮叨这个名唤阿离的小妹,吃食须谨慎,夜睡勿过迟,切勿贪凉贪酒,易引寒邪内生。
再打开第二封信,她却滞住了面色。
“意绸缪束薪,与尔桃夭之化,还怕卿心未许,五马谩踟蹰。吾心有脚,经过百家千户,踏行万丈清霜。琐窗绛纱,东阁床侧,声声是怜,喁喁是唤,念尔许多娇,许多嗔,许多情。”
那里头叙爱慕之情,表相思之意,她如何也想不到竟出自沈冽之手,这样一个看来不解风情的人,原来也会写这缱绻浓情的信么?
她的指尖泛白,捏紧了信件,直到红笺被揉皱,她慌得要抚平,力道却过大,竟将这信纸撕折开来。
身边的王荣看她面色不好,便问道:“怎么了?可是中了暑气?”
她猛然从过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喃喃道:“沈经略使的……心悦之人么?”
王荣没好气地说道:“你的沈经略使夜夜梦中唤的都是一个叫阿离的女子,他心中除了这阿离,可再装不下旁的人了,王二说了,这姑娘当的上天仙模样,我劝你,别再宵想了!”
她猛得张大了瞳孔。
*
沈冽回到营房,沐浴过后伫立于庭院之中。
今夜月色甚好,他想。
入梦之时,也是这柔润月夜,她喝醉了酒,双颊绯红,目色迷离,摇摇晃晃几欲倒在他身上。
那双手抚上他的脖间,他的面颊,嗔道要掐死他,收服他。
紧接着,素白的手辗转流连,拂过他喉结,再到刀削的下颌,他目光烧灼至她的每一寸肌理,听见她轻笑一声,揽过他后颈,樱红的唇贴上他耳,濡湿他耳廓,然后轻咬。
那股酥麻之意翻江倒海地涌来,从腰间翻滚向心室,他身体里燃起了爆竹。
她往他耳边呼一口气:“信不信……我咬死……你……”
那个月夜他不敢动弹,如今知这是梦,便放开手脚,擒获,下压,埋向她的樱口。
良久埋在她颈窝,细碎流连,埋怨她:“你怎么,不给我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