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出了光华殿,那人站的远远的,见她出来便迎了上来。
依旧是一身素白袍子,面上带笑,双眸自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了星子。
殷离朝他规规矩矩行了礼,赵烨说道:“看来也只有皇弟妹有这样大的面子,能请你入宫。”
殷离与他并肩行走,问道:“你是在这处等着我么?”
小福子心道,可不是么,自离了庄府,殿下整日心不在焉的,常往倚香苑去喂食白鹜鸭,还叮嘱内侍,一旦五皇妃请庄小姐入宫,得即刻通知他。
这不就来了么。
赵烨摸了摸鼻子,说道:“正巧路过,小福子说似是在光华殿附近见着你了,往这处来走走,恰巧你就出来了。”
殷离说道:“来时见着你养的白鹜鸭了,像小猪一样肥,你是怎么养的?”
她虚心向赵烨请教白鹜鸭养殖技术及若干护理,赵烨传授了些他往日心得,忽得见着她发上未簪那支桃木簪,有些怔愣,还是问出口:“那支簪子,不喜欢么?”
殷离有些赧然,忙解释道:“不是不喜欢,只是我平日里不常拆戴,今日倒是忘了,那只簪子,我很悦意的。”
他红了脸,轻咳一声,说道:“你中意就好。”
殷离把近日的新鲜事儿都讲给他听,比如老张最近换了菜系,改做川菜了,比如小叶子念着火华公子,问下次何时再来庄府,又比如她近日学会了《出水莲》。
赵烨一面听着,一面表达些意见,嘴角不自觉扬起。
殷离蓦然停下脚步,赵烨也随之站住,见她目光落至自己额上,说道:“都说满腹经纶,可那书都进了肚里去,倒不如火华兄,是实实在在读到脑子里去了。”
小福子也凑过来瞧了瞧,笑道:“哎哟,是奴婢差池了,竟未曾看出来!”
他还兀自疑惑,殷离指了指脑门,说道:“这儿,沾了墨渍。”
他笑了,方才正提笔作画,知晓她来了,忙来堵人,不经意间沾上了墨点子。
他面上笑意止不住:“绕着走了一大圈,一个都不提醒,可见就是故意要我出丑。”
他抹了一把,反把那墨渍晕开,额间一团黑,殷离笑了:“印堂发黑,兄台,你要有血光之灾啊。”
赵烨见了自己的手,一团乌黑,此时便觉一股子脂粉香袭来,额间覆上一块帕子,随即感受到她轻柔的擦拭。
他身子一僵,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下意识弯了身子,低了头方便她擦拭,他低垂下眼,看见的是她腕上带着的镯,乳白的色泽,衬着她白若雪的皓腕。
从前从未见她戴过。
她收回手,笑盈盈道:“这下可好了,这墨竟擦不掉,火华兄,可要掩面而回了。”
他直勾勾看着她,那明媚的笑在他心里头荡起涟漪,一圈一圈扩大至整潭无风湖面,半晌,他才说道:“这帕子脏了,洗净后再还你。”
殷离倒不在意:“不过一点墨迹罢了,碍不着多少事。”
他仍坚持:“这是松烟墨,寻常胰子难以洗净,我用得久了,知道如何涤净。”
殷离本还想推脱,见着他面色严肃,便递过手去:“行吧,那要劳烦三殿下了。”
他捡过那帕子,将那柔软握在手心里头。
待殷离出了皇宫,他坐于明德宫内,展开这一方柔软,却见着上头刺绣着的几行小字。
一时间,那面色便蓦然沉下来。
五指捏紧,想到她吟吟笑的模样,心里头那不知名的情绪便涌了上来。
那玉色绫纱帕上诉尽离别之恨,相思之意,意指为谁?
陆卓尔……么?
*
赵柔回至寝宫内,殿内燃着熏衣沉香,御纱石榴裙挂至熏笼上,满室沁香。
她却将那熏笼及木架子一脚踹倒,又是一拂袖,将黄梨木桌案上的一把古琴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后又在妆台上寻着那只渎山玉扳指,如何也寻不到,索性将整个妆奁掷于地上,碎了满地的珠玉与铺翠。
宫婢听了里头砸物件的响声,忙跑进来看着,见公主发了脾气,在一旁小声问道:“殿下怎的了?是何事不如意?”
赵柔红了眼,又觉得委屈,顺着身后的金漆柱子滑落在地,哽咽着哭道:“凭什么?凭什么要偏爱她?!”
她自小被别人捧在手心里头,却在沈冽那一处事事不得愿。他不喜欢,也就罢了,她只远远望一眼便好,可那庄离,口口声声要帮自己转交荷囊,实则是对兄长生了这般不该有的心思。
因以为那荷囊是妹妹做的,所以才会收下。
彼时以为是兄妹之情,可见了那骨镯,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
可这庄离,不但与沈冽有着剪不乱的干系,还与她三皇兄纠缠不休,这样水性杨花的品性,怎能得他们怜爱?
她要揭发这女子,教他们看看,这庄离是如何地丑陋和不堪!
眼泪断了线般落下来,濡湿了妆容,她狠狠擦过,带着些凶狠的声音:“谁都可以,就是你庄离不行!”
*
沈冽自回凉州卫指挥使司后,身心俱疲,将信交至王元朗及王荣后,便像被人打了记闷棍般沉沉睡去。
又是如常的梦,他梦至身处琉璃般的水下,她乌发尽散,忽而睁开双眸,万物皆失色彩。
睁开双眸,他揉了揉额,轻叹一口气。
日午召戍兵开浚渠道,导以灌田,这渠道则命名为天水渠,意为取天宫之水,通渠之事能得冯援点头施行,根本在于所费人力皆为戍兵,这大工程利民便兵,又能充分利用水源,冯援自是欢喜应下。而沈冽的要求仅有一个,要在凉州募边人为骑兵,每一骑兵要擅弓|弩,会乌孙语,通过考核后则纳为正式军,可授闲荒田二顷,免纳租赋,五户募一人。
立在广阔的闲荒田上,沈冽看向远处,那儿将会有关山之水通灌而来,而这儿延绵至安定堡,将有农田数顷相连,变荒为宝,再募甲士骑兵,以作农桑,乌孙人马上行天下,他要培养一支骑射队伍,来与乌孙抗衡,军饷不充分,募兵为难事,如今用这法子,可解军饷不足之患,自古农人最重田地,以此还可增其防卫边地之决心。
彼时王元朗听闻他这一策,拍大腿叫好,只是要摆平的还有凉州州官。
如今得了冯援点头,总算能落实了。
他迎着大日头,看着一众兵卒行通渠之举。
王荣见了他,大声道:“沈经略使,太阳都晒屁股了,才起呢!”
沈冽看了一眼他,见王荣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子,也揶揄:“把我丢在营内,独自空房,原来是伴美人行踏。”
冯莺红了一张脸,飞快瞧他一眼,蓦地低下头来,白嫩面颊上生了红霞,娇俏动人。
她今日做了一番装饰,绢纱绯色罗裙,梅色软绸上裳,珠花簪戴,是中原女儿家的装扮,更衬肌肤白皙,王荣都被她这装饰看花了眼,道许久未见中原装扮,她这样倒是新鲜。
王荣觑了眼冯莺,又呸他一声,笑道:“臭不要脸的,也好意思来编排我,上赶着揽那述职的苦差,为的是什么,夜来唤的都是谁的名儿,我都不好意思拆穿你!”
冯莺见了那高大的人,款款行礼,柔声唤了声沈司帅。
沈冽颔首,一时无话,冯莺便道:“沈司帅是休息地不好么?看着脸色不大好。”
自然是不好,舟车劳顿月余,还未休整好,又要把自个儿从塌上抠起来看顾这开渠的事儿,他面色发青,双眸还带着几丝倦意。
身体上的劳累都不是事儿,只是精神上把他折磨地够呛……譬如入夜来形形色色绮丽的梦。
他说道:“近日确是睡眠不实,乱梦纷纭,精神气不大好。”
王荣朝他使眼色,狡黠地说道:“是啊,沈经略使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冯莺从袖口内掏出一只小荷囊,说道:“莺儿少时也少眠多梦,后从一位郎中处得了古法,才解此苦,这囊中装的是夜交藤,佛手柑、桑叶等药料,若装至枕间,可一夜无梦,安眠至昼,司帅大可试试。”
她此时还有些害羞,言语很是真诚,是当真想要帮他解此苦痛。
他面色沉静,未伸手去接,冯莺身形娇小,比他低了许多,他低下头道:“沈某谢过……姑娘好意,只是沈某非是痼疾,劳姑娘挂心了。”
冯莺没料到会被拒绝地这样直接,那只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倒是王荣一把揽了沈冽的肩,朝冯莺眨眨眼:“莺姐儿,这沈经略使同你的症状不一样,他可天天盼着神女入梦,若教他无梦而眠,那才叫折磨!”
冯莺怔愣在原地,从王荣处解得此意,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一眼相得的人已心有所属。
是她来的晚了。
她面色不大自然,将荷囊收起,笑笑说道:“原是如此,倒是莺儿不解风情了。”
纵是内心百转千回,不是滋味,还是款款行了礼,道身体不适回府去了。
王荣还看着她姿态袅娜的背影,嘴角带笑,只听沈冽问道:“这是谁人?”
王荣震惊:“冯家女郎,前些日子才见过,这就忘了么?”
沈冽笑笑:“还以为是你哪个相好,差点说错话。”
王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