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这经史子集,布种养鸭,催稿奔走间滑过了,只余这一众事外,殷离还对雕印起了兴致,照着雕印师傅的指导,自个儿研究起了这雕本制作的流程,因着自个儿想开一家书坊,将实情都同庄图南说了,他思考良久,问道:“你想要开一家书坊,是一时兴起,还是当真想以此为生?”
殷离肯定地点点头:“爹爹,阿离这段时日都瞧过了,私书之刻虽流布天下,可雕镂都不比官刻精,且校勘多出差误,阿离想自为完本,精加校勘。阿离少时家穷,温饱尚不足,文章更如金玉不可得,若有机会,还想多行善举,赠图书于庶士之家,令贫苦寒士肆习经史,老妪妇孺皆识文字。”
她这番话在肚里思考许久,如今觉得说的是滴水不漏,庄图南闻言,反是哈哈大笑:
“场面话说的这样好听,我若是不应,还要阻拦,岂不是成了大奸大恶之人?”
于是便把在龙湖大街的一家铺子拨给了她。
庄图南的要求只有一个,由她自个儿承办,别带他的名号。至于银钱,只供给前期准备,后期是盈是亏,都与他毫无干系。
殷离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当日便去了那家铺子,这铺子地界不好,原来是家彩帛铺,处于偏僻的小巷子,客流少,原来的店家也便迁址往别处去了。
无妨,酒香不怕巷子深。
她摸摸下巴,此时已幻想到自己日入斗金,好不风光的时刻了。
嘴上说来终是容易,真要施行起来才让她愁地掉头发。
她首要需配备雕印工具,还需雇佣刻工,光是刻印工具就有几十来种,而这器具要称手合宜,还要购置磨石来将刻刀磨到合用,找那刻工,还不能寻大字不识一个的长工,得会木工,又得识些美术,还得购置松烟,酒醋等物制墨,另外需朱砂、铅丹,靛青,宣纸,帚子,板片,棕刷等物,她看着请来的雕印师父所写的材料表,上头列满了两张长纸,逐渐头疼。
于是打算自己把这流程完整地走一遍。
*
“回殿下,奴婢遣人去探查过了,回禀的报告道,那庄娘子确实有个乡野粗妇的母亲,扶携长大,两年前便去世了。”
那矮塌上的女子斜倚着,听着这回话,坐直了身子,将口中的那颗鲜嫩爽口的荔枝肉吞下,说道:“所以,是奸生子是吧。”
那着了青衣的人见这长乐公主一副激动的模样,说道:“这样说倒也没错,只是……只是天师已将那殷氏入籍,这庄娘子,也不是无名无份了。”
这人又迟钝了一瞬,说道:“只是,奴婢觉得,这殷氏之死,似有蹊跷。”
赵柔又拾了块已被剥壳的嫩荔枝入口,问道:“哦?说来听听,怎么就蹊跷了。”
侍从说道:“奴婢所派去的人去打听时,那村人只道,怎么又派人来了,奴婢只借口是永临县衙重登黄册,清算人口,村人虽老实应答,可能察觉出这众人含糊其辞。”
“除了本宫,还有谁会去问她?”赵柔撇了撇嘴,若不是她对庄离有忌惮,知道传言中这庄离之母出身乡野,派人去一探虚实,原来所言不虚,听着这回禀,她倒有些小庆幸,也难怪传言她言语行事总那样离经叛道,原来当真是乡野里长大的疯丫头。
这一发现为她增添了几分士气,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是天之娇女,从小被奉为掌上明珠,且礼仪举止,皆处处留心,所受的教养,也是一等一的好,反观那粗妇之女,平日里的举止当真是粗鄙不堪。
自然,因着公主总是高雅大方的,对于她用自己做的荷囊向冽哥哥邀功的事儿,作为公主的自己,也是能容忍下这阴沟的心思。她是公主,就该有这气度容下这些。
那侍从的关注点显然与公主不同,他继续说道:“殿下,这庄娘子自生母逝后,连孝期都未行满,便放火烧屋,来投奔天师了。”
赵柔皱了皱眉头,狐疑地问道:“当真?她为何不行孝?连家都烧了?她就那样盼望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么?”
那侍从又道:“奴婢也觉得好生奇怪,派遣去的人只道,那休水村村民的嘴跟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一句话都不肯透露,奴婢以为,这其中还有许多文章,想来是有人授意,不准他们说出口。”
赵柔点了点头,说道:“你继续探查。”
身边宫婢跪坐着为她剥荔枝壳,她拣起一颗,丝丝甜进心底里去,再吃一颗,盘内便空空如也,皱了眉头,宫婢察言观色,忙道:“殿下恕罪,实是日来岭南内乱,连这鲜荔枝的份例也比往岁少了,且东宫的那位喜食荔枝,太子殿下昨夜遣人送去了一大篮子……”
她撇撇嘴,真是事事不称心,连这鲜荔枝都吃不得了,思想了一番,便预备往光华殿聊解苦闷,她的这几位皇嫂,最善解人意的便是薛鹤仪了,比起东宫里头那个单会吹拉弹唱的下流胚子,鹤仪端得是大家闺秀,举止有度。
鹤仪的绣技好,皇后对其所呈绣画是赞不绝口,彼时官家圣寿,她呈上来的《千里江山图》引举座惊叹,如今在文绣院任教习给一众绣娘讲授绣技,她那技法也被缃阳众高门贵女所争先效仿,一时间是“家家架绣棚,人人习巧针”,本是罪臣之女,可她却仍是不卑不亢,蕙质兰心的模样更得宫嫔喜爱。
她自然乐得与这薛鹤仪交好。
赵柔口中这出身乡野的粗鄙之女此时正斜躺在这缃阳第一大家闺秀殿内的矮塌上,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桃脯和苹果脯。
鹤仪与赵拓感情愈发甜蜜,小夫妻蜜里调油,赵拓似是选择性地把二人合伙陷害他的事儿给忘了,单单将那不满转移到了殷离身上 ,十分不耐烦她屡次三番来找鹤仪厮混,有一回干脆甩脸子下逐客令,还告诫鹤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庄离这大染缸,接近她不会有好事。
鹤仪正在绣制一幅御虎图,她纤纤十指持着绣花撑子,无比专注地穿针引线,作为文绣院的顶梁柱,这最细密,最精致之处都要由她来收尾。
鹤仪见她把炕桌上的小捧盒都吃了个精光,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贼,每回来都要把我这扫荡干净。”
殷离舒爽地伸了伸懒腰,便歪在塌上,说道:“什么贼?偷——心——贼么?”
鹤仪嗔了她一眼,“没羞没躁的,还不早改了你那轻浮的习性。”
她向美人抛了个媚眼,要是会吹口哨,大有可能当场还要来一声。
她想起来往日来没歪上多长时间,便有王德贵来三番五次的催赶,近日倒是少见人来催了,于是问道:“怎的最近都没见你那如意郎君?他是想通了,不干扰你我二人交往了?”
鹤仪漫不经心地说道:“官家病重,内朝外廷许多闲杂事务经他过手,确是忙的很,近日都是早出晚归。”
哪里是公务缠身,他倒与平靖伯府相交甚密,伯府国公嫡子钱途正任户部尚书,正是需拉拢的重臣,赵柔也曾给她敲警钟,道赵拓常在曹皇后面前提至那钱途之女钱连溪。
殷离不明其中就里,仍笑嘻嘻道:“那今儿个我可要再待久些。”
鹤仪只是浅笑。
有宫婢打了帘子入内,福了福身道:“侧妃,长乐殿下来了。”
鹤仪放下绣花撑子,忙起了身去迎,见着眼前便走来一人。
赵柔着了一湖蓝色缕金百花云锦襦裙,羽纱轻衫,簪了坠儿与步摇,步伐间有银铃轻荡,携了鹤仪的手便笑道:“一个人也是闲着,不如来寻嫂嫂,两个人一块儿歪坐着。”
听见一声规规矩矩的行礼:“民女见过长乐殿下。”
赵柔方才移过视线看她,见她半蹲着身子,低垂着头,说道:“是我来的不巧了,原来阿芷在会故友,难怪今早请你,你躲懒。”
鹤仪见殷离还僵持着行礼的姿势,赵柔还不松口,不知道二人是生了嫌隙,说道:“哪里不巧了,你来了,咱三人一块歪着。”
赵柔徐徐看了一眼殷离,说道:“起来吧,还行那套虚礼作什么?”
她是公主,公主就当有容人之态,纵她有多不喜这庄离,也得去忍受,她应当能容人所不能容的,理应如此。
三人相对而坐,赵柔今日分外热情,同鹤仪讨论着平绣的技法,反而冷了殷离在一边。
殷离是正襟危坐,自那荷囊事件发生后,她对这赵柔就有了愧意,如今见了她,也是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一声。
赵柔眼神却扫到她那腕上,刹时间全身僵住。
她腕上戴着一只骨镯。
她清楚地记着,沈冽有一只骨扳指。
她蓦然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你腕上这物件,从何处来的?”
殷离被她行动一惊,还是回道:“回长乐殿下,此物非为采购得来,是家兄所赠。”
赵柔晃了神。
彼时她见着那骨扳指磨了许多道擦痕,便为他专程寻了襄阳城内的如意馆用成色极好的渎山玉打造了一只玉扳指,在赠予他时,又被婉拒。
他言语谦恭,说那骨扳指是父亲为他磨的,意义重大,且那些划痕不是用的旧了,因这扳指非是装饰,而是在弦张矢发时以防伤指而戴至拇指上。
庄离从来装饰简单,如今腕上却一反常态戴了只手镯。偏偏……偏偏那骨镯还与他的扳指是一对。
那日宫人来禀,父皇当众提起她与沈冽的婚事来,可沈冽竟宁愿到西北那偏远之地去,也不愿尚主……他无意于她也就罢了,可偏生是这庄离!
她不自觉的皱紧了眉,鹤仪从她的神态和言语里,兼及赵柔与沈冽的传言,也能猜到七八分,于是在一旁笑着打圆场:“这物件虽粗糙了些,倒也是别致,难怪殿下都看入迷了,阿离,我倒羡慕你有这一好兄长,待你这样好。”
赵柔方才从那越缠越深的思绪里头回转出来,她松了手,恍惚地说道:“是,是啊,庄娘子这手镯,本宫从未见过的,真是稀罕玩意儿。”
殷离不知方才所言在赵柔看来是炫耀之辞,这镯子是兄长所赠,再正常不过,如何也不会被人疑心,才能直接说出这镯子的来源……
疑心?她怕旁人疑心什么?思及至此,她怔愣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