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花巷这夜是车马盈巷,罗绮满街,复又开张,富商公子们似都忘了这一处曾出过血光之灾,又闹热起来。
殷离照常着了男装,与王弘毅在其中流连,老鸨一见他二人,喜不自禁,忙唤了熟客月香服侍,老鸨倒以为殷离又是来给沈冽相看的,对着她讪笑道:“随风这模样顶张致的被公子赎去了,倒也新进了一二个模样清秀的,只不如他模样俊,公子来相看相看。”
殷离记起随风的可怜模样,心里头有些复杂,想着终归是自己害了他,如今也不知这家伙被沈冽打发到何地了,对着这老妈妈只是茫然点头。
王弘毅正与月香含情脉脉,几个小倌拿着琵琶,檀板,洞箫来,合了一曲《离人恨》,其中一个穿着青衫翠袖,款跨鲛绡,口中如莺啼,频把眼睨她。
一曲唱罢,这青衫小倌斜倚在她身侧,脂粉喷香而来,她红了脸要躲,却觉这小倌手往她袖内一握,将一袖帕塞往她手内,后又占便宜地一捏,在她耳边娇声道:“官人,故人遗物,切切要收好了。”
她一愣,这小倌又继续弹唱,她展开那玉色绫汗巾儿,上头绣了对交颈鸳鸯,也绣了几行字儿。
“将奴这玉纱帕,寄予他负心汉。当初与奴结心好,却今要奴南迁渡。不怨郎恁般硬心肠,只恨泪珠儿诉不尽相思话。”
知晓这方帕子定是那随风留的,她忙问了那小倌,对方只答道:“官人赎了他,却不收用,当晚人便被押着走了,只有此物遗落。”
她又问人去了何处,小倌只是冷笑:“官人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奴又不是赎了他的人,如何晓得?若要问押去了何处,还得问您自个儿不是么?”
*
殷离回了春醪居,记挂着随风的事儿,那巾帕上只道是南渡,也不知是哪里的南边。
她曾托王弘毅遣人在缃阳寻过,彼时胖子是惊诧不已,道她是真被那什么风给迷住了,搜寻未果,安慰她天涯何处无芳草,她也把这事儿给放下了,谁知今日又有了这方帕子。
她将那玉色帕子收好,沐浴后又见着宝儿送上一封信,说是陆公子照旧送来的。
信件打开,掉出一朵茉莉干花,信上仍旧是苍劲有力的字体。
“寒灯纸上,苍苔凉露。行也思卿坐也思卿,只恨间隔春秋,山河拦阻,更怨卿貌若桃花心似铁,若知相思意,应怜痴情人。
昨夜梦中来,发披吾膝上,靥靥梨花面,何处不可怜。”
她笑了笑,只是想不到沈冽那张冷面,也能写出这样令人牙酸的情话来。
她自见这第一封信,便在怀疑是出自沈冽之手,那本《东行书简》被她翻来覆去许多遍,这字迹最是熟悉,只是不大相信他当真对自己生了这般心思,而在抓到陆卓尔后,方才肯定了心里头那丝怀疑。
她支着下巴,不禁回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去了西北之后,还是他那日醉酒之时?
可无论是哪个时候,他分明总是在欺侮自己,男子对心仪的姑娘,不都是捧着哄着么?怎会像他一样,又是言语讥讽,又是摆个臭脸。
外头又起了雨,宝儿放下湘帘,端来一碗汤药,搁置案上,嘴里头碎碎念:“十日里倒有七八日在落雨,这日头是怎的了?”
她未答话,只是徐徐研磨,在那红笺纸上回上一句:
“昏夜苦短,不如长眠于拱木之墓,日夜春梦,岂不快哉?”
外头天色渐暗,雨声淅沥,她将信收拾好,搁在案上,宝儿焚了艾草驱蚊,又燃了安神香,喝下那浓稠汤药,服了安神丸,放下幔帐,上床后徐徐睡去。
那蒙蒙细雨逐渐下大,黑云如野马腾啸而来,至夜半则呈玉珠落盘之声,斜打竹帘之势,刹时间起一道惊雷,如鼓声震耳欲聋。
又是那个黑木屋,雨倾倒下来,雨柱直往人身上毫不客气地打下来,她敲门,无人应后伸手推门,门便打开了。
里头有一股浓烈的腥气,屋子里一片黑,她依照着以往的记忆往里头走,口中还试探地呼唤着娘亲。
“娘亲,你怎的也不开灯,黑布隆冬的,如何看的见?”
她照旧地摸索到记忆中的黑木案上,在那湿润的桌案上寻着火折子,指尖却摸索温热柔软的物,她猛得缩回手,紧接着,听到的便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她试探着问道:“娘亲,是你么?”
未得到回答,她一时慌张地后退,这木屋里仅余她和娘亲二人,方才拍门良久,无人应答,待推门进入后,这木屋里头一股子血腥气,且殷眉一直未出声,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方才触摸到的那人,肤上还有余温,是个活人,若不是殷眉,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人。
她又害怕又绝望,眼泪不可遏制地滚落面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地叫唤道:“娘亲……娘亲……你在哪?”
“阿离好害怕啊……”
她发出哽咽声,可没有听见殷眉素日里温柔的声线,雨声太大了,打在竹瓦上是噼噼啪啪的声音。
她摸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烛台,一把将那柄烛拔出,底下是尖锥。然后持着烛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门外移动。
快走至门外,却听见铜盆噼里啪啦掉落在地的声音,她吓得连连后退,那黑暗中的人似是摔倒在地,在摸索着周围的物件。
她伫立原地,分辨着那声音,手里攥紧了那烛台。
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一个猛扑上去,那人不妨她这样侵袭上来,便双手挥舞着要阻拦她的进攻,她持着烛台,刺中他举起阻拦的手,划破他的腕。
她不停手,又是狠劲的一刺,这人发出一声鸣呜,她眼泪淌出眼眶,哭嚷道:“你是谁?我娘亲在哪儿?!”
这人还是不说话,将她持着烛台的手紧紧擒获,她力气不及他,那烛台也被他反手刺来,擦破她的皮肤,不禁发出一声痛呼。
她害怕地哭泣,只好死攥着烛台不放,使尽了力气要与他争执,这黑暗中的人用了蛮劲,一把将她手上烛台打落,她失了分寸,只觉手上触到了冰凉的物件,她握上去,一把拔出,面上被溅上温热的液体。
然后他握在自己手上的手,慢慢地松软下去。
雨声越来越大,惊雷声亦是更甚,她惊魂未定。
宝儿知殷离素来惧惊雷声,打了帘子进来便在她床头看顾着,只是这回她未被惊醒,瑟缩着蜷曲起身子,双眸紧闭,额上生了一层汗,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宝儿有些慌乱,轻轻拍上那已被汗濡湿的背,试探性叫娘子,也未见人醒。
她一时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娘子这病,主君请名医看过的,那时只说这症状是惊悸多魇,通夕不寐,常有恍惚之感及幻影留存,平日里也常施针,揉按穴道,遇雷雨天气,服用安神丸后也可一夜无事,可今日许是这雷响得过厉,又魇着了。
她不敢轻易唤醒,起身便要去寻庄图南,却见着门外站着一个黑色的高大人影,满身滴着水渍,她又生生骇得坐回了床边,幸好忍住了那惊呼出口的尖叫声,差点将自个儿的舌头给咬到。
只因那人影沉声道:“不必怕,是我。”
宝儿抚了抚剧烈跳动的心房,大口吐息,那声音熟悉又不熟悉,比起以往似乎更低沉了几分,可她却能凭借多年在府上的经验认出,这是郎君。
那人抛下蓑衣,缓步走入内,此时似是湿了大半边身子,是匆忙而来,未曾换衣便直往春醪居赶。
宝儿语露惊喜:“郎君回来了?!怎么也不换件衣服?奴婢给您去寻一件!”
他示意噤声,径直往床边走,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必了,掌灯。”
她赶忙去取出火折子,往里头吹了口气,燃了火,点了烛,那昏黄的光便照亮了整个烛室。
他那衣袍角还淌着雨水,滴滴在地,落了春醪居满地的水渍,宝儿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容比之去岁,变了几分,似是刀刻下的棱角,面皮晒得黑了,蜜合色的肌肤,显得人多了几分凶相,唯那墨瞳,仍是冷冷的。
顺着那昏黄的灯,沈冽见到床上缩成一团的人,她应是浑身发了汗,额上也沁着几颗汗珠,脖颈间粘腻着一团发,此时是双眉紧皱,呢喃有声。
他持了帕,伸了手去擦拭她额上冷汗,另一手轻抚她背,问道:“怎么回事?”
宝儿在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一月前也曾这样过,魇着了醒不来,主君在塌边一夜未合眼,请了郎中来看,开了安神的方子,前几日都好好安睡着,今日应是这雷鸣甚重,还是魇着了。”
沈冽又擦向她颈肩:“醒不过来……么?”
宝儿忙要往外跑:“奴婢去唤主君——”
“不必了。”
宝儿顺着他视线看去,见他那擦汗的手已被娘子紧搂着,那紧皱的眉头似也被抚平,无呢喃声了。
宝儿直愣愣道:“这就……好了么?”
沈冽感受到手上的触感,面色微动,说道:“你下去吧,不必唤师父了,让他好生休息,有我在。”
宝儿狐疑地点了点头,又看看殷离,又看看沈冽,直到沈冽射来一记眼刀,她赶忙退下了。
烛火微晃,她的睫似也随着这轻晃的频率颤动,他见着这睡颜,恍然觉得是不一样了。
少了些稚嫩之态,五官长开了,直挺的鼻下是小而饱满的唇瓣,在烛火下更显精致。那双眼睛虽闭着,他也犹记得是一汪春水,动人非常。
手上还有温热的触感,抵着巾帕,似乎还可以感受到她一颗心在平稳地跳动,连带着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思及此处,他僵着身子,不敢轻易乱动。
这个姑娘,当真是长大了。
出了长春行宫,他便马不停蹄往缃阳赶,这雷雨天气连绵一周,愈是听这轰鸣雷声,他归心更切。
直到屡次入梦的人如今在自己眼前。
不知不觉的,那眸子便柔和下来。
日积月累的想念,在此刻都得到了片刻的成全,他或许还有几分感谢这雷雨。
她背上的温热传递至掌心,他缓下动作,柔声唤道:“阿离。”
试探着抽回手臂,她搂的愈紧,将手里的宝贝紧紧抱住,生怕有人夺去了。
他耳上爬上绯红,感到她又蹭了蹭,只觉触感绵软,再不敢动弹,蝉鸣声起来,惹的人心头浮躁。
他看着眼前安顺睡着的人,那股暖意便从心头充盈起来,直到涌遍全身。
再多的信,再多的梦,千念万念,也不及这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