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地,她在袖袍里头的手已攥紧成拳,但还是执拗地没有回头。
她看见宝儿抹着眼泪,频频回头,王二将那担担箱笼抬上了车,与众人道别后往回走。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偏只瞒了她一个。
庄图南柔和地看着她,说道:“爹爹不是有意瞒你一个,是想你来西北,痛快玩一程。”
她沉默不语,庄图南又道:“阿离,走吧。”
她举步跟随,却觉得脚下的路也不真切,直坐到马车内,她还在恍然,此行西北,不是游玩,而是送行,他们都知道,却独独瞒了自己一个,今日可能是她见沈冽的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么?如果边乱不平,他就会像王元朗一般,常年驻守西北,难以归家。
沈冽不在了,她不是该开心么?
可她开心不起来。
她与这豺狼的……最后一面。
那些细碎的回忆片段突然涌上脑海,他的冷嘲热讽,他攥着自己的衣襟凶狠的模样,甚至是他环抱着她,念着自己的名字。
他们好像总是在吵架,在厮打,天生的冤家,天生的仇敌,两个满身带刺的人针锋相对,她撞得头破血流,他也咬牙切齿,却在不厌其烦的较量和试探中也不自觉明晰了对方的过往,对方的喜好和痛点。
是仇敌,却也最相近,最熟悉。
突然间少了这一匹豺狼,她蓦然觉得失了什么东西。
车夫挥动马鞭,一声鞭响,那马车便滚着地上的砂石颠簸前进,不知道是怎的,像是从那心底里头生出来一股冲动。
至少,要与他道个别。
于是她焦急地掀开了帷幔,那车踏上行程,离将军府越来越远,离那人也越来越远,她伸出了半个身子朝外看,她对着远处的那两个小人,大声喊道:“沈冽!”
他以为她不会回头了,在见到她抬起脚步的那一刹那,便将心底里头那点火花都熄灭殆尽,只是固执地注视着那姑娘上了车,马车开始上路。
他心头有些沉重,也罢,这是一早就料到的结果,她不是恨不得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么?
他将手里的物件攥紧。
昨夜他一夜未合眼,金钏儿,碧玉镯,羊脂钏都买了许多,可没有一样能配得上她,一样也及不上,于是这几日的深夜,迎着月光,细细打磨了一只鹿骨镯。
在那姑娘于车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焦急地大喊他的名字时,他迅疾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便飞奔前去。
只要一眼就够了,只要她回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向前飞奔而去。
她看到那匹飞驰而来的马,马上是那人冷峻的面容,她又勉力探出外头,喊他的名字:“沈冽!”
沈冽策马疾驰至马车旁,灼灼盯着她,在风中喊她的名字:“殷离。”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语无伦次:“你不同我们回缃阳了么?”
分明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可她这一刻却不知要说什么。
她的发在风中吹散,红衣像一团火悦动,那双好看的眸子,里面盛着一个他。
他将手上那紧攥着的鹿骨镯往车窗处抛,她双手一兜,接至手上,却没看那物件,又慌忙询问:“沈冽,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在那盘旋的风和毂毂车轮声中喊道:“阿离,等我,等我三年!”
可那车不停,不知是怕这分别之际的喁喁私语太长会阻碍归程的步伐还是怕任意一方会起悔意,不停蹄地要往来路奔回。
她只恨这风声太大,车轮声太重:“什么?”
他看着那姑娘,喊道:“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会回来……”
殷离没听明白,最后的几个字许是随着打旋的风飞往天际,又许是他未说出口。
马车疾驰过桥,沈冽就此勒马停住,他知道,再往前去,他便再舍不得了。
她撑着身子看身后勒住马的人,大声地给予他一个可期盼的回应:“沈冽,你听着,过去的事儿咱们没完,你跑不了!我就在缃阳等着,等你回来,咱们再较量!”
马车翻涌起黄沙,遮了眼前视线,他停在原地,直到马车载着那姑娘疾驰而去,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会等他。
这样就足够了。
到看不见那骑着黑马的人时,殷离才捂着慌乱的心口坐在塌上,她此时才看见方才手里头接过的物件,是一只镯子。
材质光滑,乳白的色泽,上头细细雕刻了仙芝寿草的纹路。
她试着戴了戴,刚刚好。
她喃喃道:“沈冽,再见了。”
*
“殷离跪禀:
手书如晤。自西北一程,距今已过半载,至于课业,未敢懈怠,有恒求熟,林先生博古通今,深为敬仰,只琴艺丹青难技熟,非女心浮意粗,实十指不调,五音难全。父爱女之心,点滴分寸,无不着意,是为和乐怡怡。豺狼沈某授命驻疆,可喜可贺,当额首称庆,只念及过往,若此豺狼不发疯病,尚算体贴入微,稍有兄长之范。
近来合家平安,望母于彼处安好。
近日一轻浮浪子屡屡殷勤致信,表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却隐姓埋名,藏踪匿迹,嚣张过甚,女定要亲手收服此孟浪之徒。
女谨禀。”
又及溽暑,蝉鸣震人,热浪灼人。
张厨子寻出了地窖里的冰,用着冰锥敲碎,又将黄豆与砂糖和着蜂蜜拌匀了,团成小团子,浸到捣碎的冰沙里头。
小叶子半张着嘴,没留神,那哈喇子便流下一串,她吸溜一下,迅速掩饰着。
宝儿拍了拍她脑袋,“瞧你,口水冲了龙王庙喽。”
小叶子吐了吐舌头,张厨子小声道:“赶紧端走,给老徐见了,我又得挨骂。”
上一回给娘子偷做了这冰凉饮子就被老徐发现了,禀过主君后训斥了他一回,这一次要不是娘子日日好声好气地来求,还以孔方兄诱惑,他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宝儿甜甜道:“知道了,张叔最好啦!”
两人端着这一盘冰雪冷元子,跑到春醪居,里头的人日午困倦,一手支了头,在案上摇摇欲坠。
肤白胜雪,云鬓红唇的一张面,此时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小叶子和宝儿相视一笑,宝儿便俯身于殷离耳边,清了清嗓子,模仿林老先生的腔调道:“开课了。”
殷离在梦中恍然听闻林老先生的恶魔之语,一瞬间便弹跳起来,见了两个丫头看着自己吃吃地笑,便上前挠她们痒痒肉:“好啊,敢捉弄我,哼哼,看来是忘了我这黯然销魂手的滋味了!”
三人笑闹一阵,才开始分着那冰冷饮子吃了,冰凉一入肚,眯了眼睛赞叹老张手艺,两个丫头吃不下,被殷离收纳入肚了。宝儿马后炮:“吃了这样多,晚间又该泻肚了。”
殷离笑笑:“好容易吃上一回,你又咒我。”
小叶子嚷着要去采梨花,殷离拦她:“几株花有什么好采的?这样大的日头,要晒化了,别去了,我给你念话本子听。”
小叶子不听,说是要给郎君房内湘筒里插花。
这话一出,殷离怔愣了一瞬,宝儿已经在啪嗒啪嗒落泪了。
这引得小叶子也扁了嘴,眼睛里泛起了眼泪花。
沈冽不在庄府上,确实空了不少。梨园内没有碍眼的人练剑打拳了,用膳时也不必和人抢菜吃,也没有人再来踢自己种的大白菜了。
似乎应是闲适不少。
白堕居暗了灯烛,她有时经过,便会驻足停立半晌,看着自己的小鸭子上了岸,似是也不习惯这一处无人无秉烛,愣愣地来回走了两步,又游回水里头去了。
沈冽和王二走了,庄府上下都不习惯,老徐来白堕寻人练金刚拳,才发现剩满室空寂,庄图南时常嘴误,说着便唤一声冽儿,忽发现人已不在,剩一桌沉默。小叶子还时常往白堕居的湘筒里头插梨花,枯了便又换上新的,宝儿这爱哭鬼边抹着眼泪边每日洒扫白堕,口中念念道,郎君指不定那天就回了,若见着满室灰尘定要训斥,黑猫儿整日里蜷在白堕居门前,尽管里头并没有人。
连与沈冽厮打过的王弘毅听闻了这消息后,也装模作样地来西山游玩,“顺道”来庄府歇个脚,讨口凉汤喝,见了殷离,甚是别扭,又磕磕巴巴问沈冽的伤势好些了没——那早是几个月前的伤了。
殷离安慰她们:“放心吧,你们郎君答应了,三年后,他就回缃阳,咱等个三年就好啦。”
宝儿肿着一双鱼眼:“娘子说的轻松,三年哪是说过去就过去了的!”
殷离心里头也有一股怅然之感,她忙着安慰这两个小家伙,门外便走进一个小厮,规规矩矩地呈上一封信,“娘子,给您的信。”
两个丫头止住了泪,面面相觑,殷离立马问道:“可见着是谁送的了?”
那小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回娘子,那人跑得太快,没抓住。”
她低下头,打开那封信,还是同往常一般,并未署名。
“宛彼姝女,华如棠棣,辗转思怀,不可见之。
宛彼倩女,颜如舜华,寤寐思服,不可求之。
约以为期,与子为谋,弗耽弗昏。
驾彼四牡,载驱载驰,无德与尔,赠尔顷筐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