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图南带着沉重的面色,迎上在前方等着的沈冽,只是如今身后,还跟了一个被狐裘大氅裹了个严严实实的单薄身影。
沈冽瞧见后,投去一个狐疑的眼神,庄图南微微耸肩。
原来是赵烨又发了喘症,赵宇特召太医局及御药院众医官三推六问,医官认为三殿下这痼疾是屡感风寒,遇寒而发,视气象及心境所定,遽热骤寒,都会引发宿疾,既难以除根,不如择一处依山傍水,树木葱茏之所,休养余月,山林向阳,亦可吸山水之精华,滋养身心。
赵宇便拉着庄图南拉扯闲谈一大堆,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庄卿也知道,朕之三子身躯孱弱,尝引风寒侵体,素闻府上背临西山,前依姑息,湖光水色,四季如春,倒想让三哥于府上小住,调养生息,不知……可会叨扰庄卿?”
当然会叨扰了!可他还能说什么,你都把话亮开了,他还能大逆不道说个不字儿吗?他面上带笑:“官家客气了,只是寒舍鄙陋,府内侍从闲散惯了,怕怠慢了殿下,且山庄临近西山,若一时有乱贼欲行不轨,臣……亦担不起这个罪名。”
赵宇早料到了,拍拍他肩膀让他宽心,说是他对外只道赵烨去的是林甸山那处的避暑山庄,且还会加大庄府的宿卫防护,保证整个庄府是一只蝇虫都飞不进去。
此时这三人坐于庄府的画舫之上,各有各的心思。
庄图南是想着,他整日里为那两个冤家头疼,哪里还有功夫来看顾这体弱多病的!老皇帝场面话是说得好听,可真出了什么差错,他还不得剖腹谢罪!
沈冽却思绪芜杂,赵烨来庄府是想做什么?皇帝与他做的什么打算?又转念一想,是了,赵烨在庄府才最为安全,即便是赵姬妄图动手,为了庄图南,他沈冽也势必要保人周全。
赵烨握着手笼,看着对岸的漫天流萤,以及来往渡船上所载的游人,心内感叹,终于从大宁宫出来了。
三皇子向来在宫中深居简出,鲜少参与宫宴与大典,众人只知道三皇子体弱多病,养在深宫,少有几个见过他容貌,因此对外只用宣称,来府上的这位是庄图南故交之子,名讳为赵火华,赏玩缃阳,暂住府上。
三人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徐徐步下了船,庄图南寒暄:“殿下来得急,寒舍厢房简陋,尚未安置,倒是委屈殿下了。”
赵烨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庄叔不必客气,是我唐突了,父亲有嘱,此次前来庄府,需隐匿身份,庄叔也不必用此尊称。”
庄图南头皮发麻,“是,火华,你……若有紧缺的,差庄叔添置便是。”
赵烨微笑:“是,庄叔也不必拘谨。”
沈冽虽一路无话,此时也寻了个话头出口:“赵兄,在府上大概呆多长时日?”
最好呆个三两日就走,庄府虽是世家大族,如何有宫里头的条件好?
赵烨思索了一会儿:“我……倒也不确定。”
他告别了泪流涕零的曹皇后,走出了沉闷的大宁宫,当然要呆上个把月,否则岂不是浪费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且他甫一走入庄府,便觉此地相比起外头及大宁宫,当真是气候宜人,一进来便觉神清气爽,呼吸顺畅。他觉得自己健步如飞。
几人走入内,庄图南对着老徐耳语,火速去收拾出一间上好的院落来,要规格最大的,厢房最干净的,床套被褥都给换上最好的!
老徐和底下人鼠兽散,使出毕生最快的速度去安排。
庄图南与沈冽尽地主之谊,领着赵烨先在这庄府上走一圈。
“庄叔么,住在天禄居,冽儿在白堕居,就在前头,往后你若要寻冽儿解闷,便往这一处来寻他。”
赵烨闻了闻,只觉馥郁芬芳:“是梨花香么?”
庄图南笑道:“正是,这一处紧邻梨园,我那丫头倒喜欢这梨园,为这处景致,还曾央过我把她冽哥哥赶出去。”
沈冽:……
赵烨说道:“确是好景致。”他耳朵尖,问道:“是何物的声音?”
庄图南也奇怪,沈冽轻飘飘说道:“是小妹养的水鸭子,此时应是来我这一处食水草了。”
前些日子,便听到一群鸭子在嘎嘎乱叫,一出门,院前的湖里头游来十来只水鸭子,大的带着小的,食完水草后翘着屁股上岸,在他院头前拉了满地鸭屎,以多欺少地与此地地主黑猫打了盘架,大摇大摆地翘着屁股回去了。
他道晚上不如就吃道糟鸭,王二却告诉他,那是娘子于东市的畜场购置的,昨日一个伙夫不小心踩伤了一只幼鸭的脚,娘子气得去找那伙夫理论了一个下午,郎君还是不要杀生了。
他沉了脸,让王二把这一院子的鸭屎给解决了,王二小心翼翼回话道,娘子说这鸭屎都是宝贝,鸭粪腐熟发霉后可作她那菜田子里的肥料,还可施以梨树,看着沈冽发青的一张脸,忙在湖边搭了个鸭棚,限制这鸭子乱飞乱跳,肆意排泄,方才避免一场战争。
庄图南笑道:“又是菜沃,又是水场,她这是把府上作畜场了,也好,家养的总比外头要干净,吃着也放心。”
赵烨:……难怪是父女,当真是一个德行。
三人缓步往前走,过游廊,雪洞春景与精雅梨园,前头即是春醪居,赵烨隐隐闻见一股甜香,似是食物芬芳,却不知是为何物,于是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庄图南沉吟半晌,还是沈冽说道:“她又在烤甘薯了。”
这甘薯种子是外邦来的,由海道进南地,南地一带种植此物已是习以为常,北地却少食,她从几册农桑辑要里头寻见这甘薯,便托庄图南从汉南带回种子,缃阳在北,不比南方气候湿润,难育甘薯,她捣鼓了许多时日,将那菜畦里的湿泥搅和在一起,再撒上些草木灰及粪肥,种下甘薯种子,每日用心看顾着浇水,总算见了嫩芽长出。
种出后欢喜了好一阵时日,刘嬷嬷和张厨子还有一众伙夫都来请教这种植之法,这两天是日日食甘薯。
赵烨未吃过甘薯,对这香味很是陌生。
“小叶子,这一块给你,你帮娘子尝尝,可是烤熟了?”
小叶子天真,乖乖地剥开一点焦皮,吃了一口,甜津津的,她眼睛都亮了:“真好吃!娘子,这定是熟了!”
殷离才放心地用木棍倒翻了用石头堆起的小土灶,从里头挑出一个大甘薯,却被烫了手,七手八脚地弹起来,吹吹烫红的指尖。
此时她却听见一个爽朗的笑声:“你啊,整日里捣鼓这个那个的,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殷离见是庄图南,忙不顾烫地捧了个大甘薯来献宝道:“爹爹!快来吃我种的这只甘薯,可甜啦。”
庄图南笑眼眯眯,接过那甘薯,便说道:“你这一日里就研究这些了?课业都做完了么?”
殷离敷衍,早做完了,简单的很。
沈冽一笑:“若把这分劲头放在课业上,也不会回回旬考都垫底了。”
殷离斜他一眼:“那要让冽哥哥失望了,这回我可不是垫底。”
上回旬考她确是进步了,因王弘毅缺席,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又有一个夹带被发现的,还有一个是他人替考的,她直提升了三个名次。
还是庄图南出来起了家长的范,及时制止住这战场:“左不过是些琐事,你二人这样横眉竖眼,叫人看笑话!都不许急眼,谁再说一句,我就罚谁!”
他看着两人都闭嘴不语,虽眼里还放着火光的样子,觉得很骄傲,威风凛凛,这证明他作为主事的威严,于是介绍这新来之客:“阿离,来见过你这位兄长。”
此时久站于沈冽身后的赵烨轻咳了一声,殷离方才见到原来还有第三人,见此人面色苍白,身上拢着的大氅已卸下,还是那样一袭月牙白的袍子,苍白的面容和无血色的唇,她当即出声:“咦?三殿下?”
庄图南倒是吃了一惊,惊讶于这两人竟然认识?不好!被老皇帝直捣黄龙了,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什么养病?这是来跟他抢闺女了!
赵烨面上带笑,却做了噤声的手势,说道:“这位娘子,在下诨名赵火华,庄叔与我父亲是挚交,我近日,是来缃阳游历,暂住庄府,还请多多关照了。”
殷离面上惊讶,半晌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赵烨又笑:“庄娘子的水鸭子,养得不错。”
殷离也笑:“火华兄慧眼识鸭,只是不比府上的鸭子肥美。”
沈冽面色不太好,尤其是看到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交谈,他面上不动声色,眸间却多了几分冷,笼在袖袍里头的手指微微蜷曲。
鸭子。
他想起来上回趁着她病弱问:“今日入宫,见着谁了?”
她回答说鸭子。
彼时他还以为是烧糊涂了,原来这水鸭子,是她与赵烨独有的经历。
是他不知道的,他未曾参与过的。
她抿嘴笑,那笑太刺眼。赵烨的身姿单薄,文文弱弱的书生卷气,她扬起脸,眼睛里头没有一点敌意与防备。
他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渐渐收紧五指。
在他看不到,管不到的地方,她的生活滋润的很。
养了个随风,有个不知是哪根葱的三三,和赵平喝了酒,还有个赵烨!
赵烨也捡了只甘薯,闻闻味道,小尝一口,发出由衷夸赞。
此时她见了沈冽,抬起下巴,颇有一副施舍姿态:“冽哥哥么——”
却被沈冽沉声阻断:“我不吃。”
她怒了:“我纵是施舍给猫儿狗儿,和不会给你!”
沈冽俯视她,看她炸毛,轻笑一声:“山猪食山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