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色昏黑,鹤仪也未看见江兰的身影,彼时以为是又往何处去了,许是纳鞋底,又许是翻箱倒柜找些压箱底的物件。
直到入了夜,也未见人来,她疯找了一夜,才在那长久无人淘的井里头找到了她的娘亲。
那时觉得,所有的一切皆毫无意义了。
一睁眼就是虚空,她什么也没有了。
为何会向殷离求救?她想起那时王弘毅骂殷离的生母是下贱婢,是娼家,殷离与他厮打时眼里的狠绝。
她问殷离,气出够了么?殷离回答,不够,远远不够。
是的,不够,远远不够,不把杨婉云和薛绍钟碎尸万段,难解她心头之恨!
只有殷离能懂她。
也唯有殷离能下得去手。
她看着殷离,眼中柔润之色更重,轻声道:“阿离,抱歉,我太冲动,未思虑周全,令你涉险了。”
殷离笑道:“我福大命大,这不是好好的么?”
鹤仪轻笑:“你是心大。”
外头侍婢入内,给了殷离一只手笼,坠儿在一旁泡了茶,笑道:“这是湄潭翠芽,黔州上贡来的,知道庄娘子要来,侧妃熬了好几夜的眼睛,绣完了一卷佛经,向圣人讨了这珍茗来。”
她怔愣一瞬,看向鹤仪,是了,她单见到鹤仪这一身的珠翠绫罗,却忘了她如今是一届罪臣之女。
鹤仪笑道:“那样巴巴地瞧着我作甚?即便是你不来,那佛经我也要熬了灯绣的,坠儿这煽言惑语,你是当真了。”
殷离抿了抿嘴:“哦,那我可不客气了,待会儿可要带几饼走。”
鹤仪笑了,眼里头淌了温柔之色。
此时殷离却瞧见她颈侧有连串的红痕,她猛然抓住鹤仪两肩,凑过去瞧,鹤仪羞了满面,往后躲,殷离紧张道:“谁掐的你?赵拓么?他是不是还对上次的事怀恨在心?”
鹤仪整张脸臊红,她婚仪当晚,赵拓确是一张冷脸,冷语相对,且还放话道让她早断了扶正的心思,直言他眼里最见不得这不干净的路数。虽是表面夫妻,二人也心知肚明,可那日新婚初夜,她咬牙落泪,赵拓反改温柔之色,拂去她面上泪。
自此之后,夜里缱绻意浓,白日里虽还是冷面冰山,那冰山却也撼动了几分。薛家被抄检,薛绍钟葬身火海,赵拓以为她为此事伤神,对她又是柔情几分。
鹤仪面色通红,娇嗔道:“这……不是他掐的……”
殷离又要剥开衣领去瞧:“是被蚊蚋咬了么?”被她一手打落,她嗔怪:“总之,不疼就是了。”
殷离放下心来,又与鹤仪絮叨了好半天,直到赵拓回光华殿,冷着一张脸在外头听着二人私语,心生不悦,唤王德贵去打发庄娘子回府。
王德贵还在问:“这……用什么由头打发?”
赵拓眼里有利刃扫来,王德贵忙打了帘子进去,轻声道:“侧妃,圣人召见。”
鹤仪面露疑惑:“怎么这时候要见我?”
王德贵说道:“圣人今日方从慈悲寺回来,得了卷《大藏经》,请托侧妃绣制。”
殷离不想她为难:“我来这一日叨扰得也够久了,鹤仪,你且去吧,我先回了。”
目送殷离与宝儿走出光华殿,她转身,见他着了靛青色圆领衫袍,皂纱折上斤,伫立在她身后。她转身按规矩福了礼,道要入内绣制经卷,知道所谓绣经皆是借口,是他在赶人,面色也带了不悦。
却被赵拓从后头揽住腰,吻至美人香颈,听见他说道:“我不喜你同她在一处。”
她面色也冷了下来,躲避着他的亲昵:“殿下不是也不喜同妾在一处么?”
却被咬上颈,她挣扎,被牢牢缚住,一把抱至了内殿。
*
殷离同宝儿转过御花园,往前路过倚香苑,远处便见着一个内侍,弯伏了身子在喂食一群白鹜鸭。
她起了兴致,于是轻声示意内侍想驻足瞧瞧,上回听那小福子说这儿有一群白鹜鸭,原来是这十来只水鸭子。
这鸭子是白羽黑嘴,羽毛雪白发亮,这倒让她动了心思,若能在府里也养上这样十几只就好了,府里那澄心湖虽不比这鸣翠湖大,养个七只八只应是没什么问题。
且这几只大白鸭,养得这样肥,鸭肉一定很好吃。
糟鸭,葱油鸭,笋丝老鸭汤,或是炖鸭,卤鸭,干脆来一桌满鸭全席。
她问那内侍:“这白鹜鸭,是从哪儿采买的?”
内侍见是个脸生的,但穿着打扮应是个贵府女郎,恭敬着回答:“回这位贵人,这白鹜鸭非是采买而来,是岭南连城进贡来的,此物稀有,需长期选育,是为珍品,且难培育,需时时遣人看顾。”
殷离哦了一声,又道:“好吃么?”
内侍:“……”
那内侍仍是老老实实回答:“回这位贵人,这鸣翠湖内的白鹜鸭非为食用,三殿下喜欢这些白鸭,仅供观赏,而且……奴婢也未吃过的。”
殷离听出他那话似乎带了些惋惜,于是真心夸赞道:“你照顾得不错,我瞧着,养得很肥。”
几只白鹜鸭也向她拱着脖儿,丝毫不知眼前这人满心惦念着它们的口感,她问那内侍要了些鸭食,托着小瓷罐儿,也洒了些往水里,一群鸭子便争先游去。
她思想着,庄府上那片湖,光秃秃的,也没个鹅子鸭子的,像这样买几只鸭子回去,倒也美观,也不必用这样的鸭中极品,一般的品相就好了。
日光微温中带了寒意,秋叶凋零,桂花香馥郁扑鼻,是绚丽的晚秋,白鹜鸭拱着脑袋,争相伸着脖儿往岸上探,扑食她撒下的饵料。
有人在身旁轻咳一声,殷离转过身,猛得瞧见一人着了素白宽袖锦袍,几人都规矩着行礼,殷离深深行了礼:“民女庄离,见过三殿下。”
他依旧是那一身干干净净的模样,此时是白日里,她倒得以看得更清楚,眼前的人肤色苍白,唇色浅淡,一双眸子温润如水,面上带了浅笑。
小福子在一旁笑得开心,斜眼觑着他家主子的神色。
凉风鼓起他空荡的宽袖,显得身子有些单薄,赵烨轻声道:“庄娘子,许久未见了。”
殷离笑了笑:“是,三殿下,还是来此临湖纳凉么?”
赵烨看了看她手里头的饵料,笑意更深:“念起鸣翠湖这几只水鸭子,想着来看看,怕这些婢子看不住,上一回,就跑丢了一只。”
小福子见他主子笑,也替他开心。
湖里头那几只水鸭子因吃不到鸭食嘎嘎地叫。
殷离知道这话是揶揄,讪笑道:“哦,这样么,许是那鸭子淹在湖底下了,又或者被谁逮去做炙鸭肉了……殿下倒是很上心这些水鸭子。”
赵烨抿唇:“毕竟,方才还有人惦记着它们的口味。”
殷离面上凝滞,说道:“呵呵,这样么,许是她见着这鸭子养得肥,肉实皮嫩,想问问是如何喂养的。”
白鹜鸭叫得更甚,此时有几只更是上了岸,要来蹭她的腿。
“庄娘子是才见过皇弟妹回来么?”
赵烨伸手示意,从她手里头接过瓷罐,往水里头撒了一把。引了那几只鸭入水。
殷离颔首:“正是,方才从光华殿出来。”
他面上温润带笑:“庄娘子是乐于成人之美,待皇弟妹,真是情深义重。”
殷离抬眸:“也要谢三殿下的那碗姜茶,上回匆匆,忘了道一声谢。”
撒完最后一把,轻咳了一声,小福子为他披上一层衣,他目光如水:“庄娘子,单单是这一声谢么?”
她愣神,反应过来人是来讨礼,一句谢不好打发,于是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看着是否随身带了能赠人的物件,忽得又想起对方是三皇子,即便是有,这身上的都是她贴身物件,也送不出手,于是面上带了犹豫之色:“是我疏忽了,下回……再带来给殿下吧。”
赵烨唇角上扬,他其实也不是想索要什么,只是想要逗弄她,眼前的这个姑娘却是当真了,要以物为报,他看着她促狭的动作,半晌,柔声说道:“好。”
在不远处,却站着一个一身绛紫宫装的女子,将这两人站在一起的亲昵画面都看在眼里,一旁的宫婢出言道:“殿下,起风了,还是回去吧。”
赵柔又伫立半晌,捏紧了手中攥着的荷囊。
那日后沈冽与她又见了一次面,本以为还有回转之机,可沈冽面目严肃,代庄离聊表歉意:“臣愚钝,未明了舍妹言语之意,不知此物为殿下转交,还以为这荷囊是舍妹所制,才招致误会,臣待殿下,无分毫男女之情,还望殿下,勿错付芳心。”
赵柔红了眼,看着远处的那个女子,她笑得明艳,显然另眼前的赵烨都恍了神。
当真是……把她作妹妹么?
可哪里有妹妹要把旁人予兄长的信物调换了内容的?那荷囊里头装着的,非是自己素来爱熏的蔷薇水沉,分明……是她殷离常熏着的鹅梨香!
*
赵烨回了明德殿,今日回来的有些晚,曹皇后又在他殿内等着,瞧见他跨步入内,站起了身子,埋怨道:“天凉了,别总在外头待着,若受了风寒,如何是好……你自个儿的身子,还不清楚么?小福子,你就纵着你主子,纵地出了事儿,到时候可别磕头跪地求饶。”
小福子瑟缩了脑袋,说道:“是,奴婢知错了。”
赵烨不言语,将那披上的衣卸下,便开始净手,曹皇后知道他又是去了倚香苑,近日频频去那倚香苑,总要待上个把时辰,她心里头忧思,这是真对那庄娘子上了心,这可怎么得了?
她对身旁的月孛使了使眼色,月孛道:“今日倒是见着那庄娘子了,来寻五皇子妃。”
曹皇后语气里漫不经心:“怎的也不同本宫说一声,许久未曾见着这孩子,若知道她来,要请来明德殿坐坐的。”
赵烨垂了眸,接上递来的巾帕,细细擦拭手上水渍。
月孛笑道:“她来得急,去得也快,娘娘啊,可也莫要在她身上花心思了。”
曹皇后故作讶色:“哦?为何这样说?”
月孛余光瞥了眼那人,说道:“奴婢听说啊,这庄娘子与那陆家小公子是一对儿,二人夜来同游街市,上回还有人见着,这庄娘子与陆公子在皇城门首相谈甚欢,状若无人,陆公子更是直呼其名,看起来当真一对眷侣。”
赵烨细细擦完了手,他擦拭得实在是久,指甲缝里头的水渍都一点一点擦完。
陆公子,哪个陆公子?
曹皇后也这样问了,月孛说道,就是那曾任户部侍郎的陆修宜,他府上公子,陆卓尔。
他没见过的,卓尔,卓尔不群,总之身体定是康健,直呼其名,那他二人关系倒确是亲密,所以,为退拒与五哥的亲事,故意落了水,将五哥推给了薛鹤仪,藏至水下,都是为了这陆卓尔。
见着那人要出去,曹皇后慌得起身:“烨儿,你去何处?!”
赵烨淡淡道:“儿臣去书房读书,母后,不必跟了,儿臣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