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此话一落,堂内一瞬寂静无声。
陆卓尔此时是大张了嘴,不敢相信地向她求证,那少女却只是低垂着一张粉颈。
他们哥儿几个都知道,那小公主少时便心倾沈冽,托赵平送了一次又一次荷囊,沈冽却从未收下,拒绝的态度尤为显然,怎么今儿个,就收下了?
女儿家作荷囊予人,是以表倾慕之情,此荷囊上还缝制了沈冽的名字,足可见这赠囊之人以及受赠之人情意相通。众人皆以为,赠荷囊的人,是这沈都尉的哪个相好。
只不过,依殷离所言,若这赠予之人是长乐公主,这事情便不简单了。公主与外臣私相授受,未作婚约便私定终身,若传出去,是要引人口舌,更有甚者,引了龙颜大怒,公主名誉有损,这沈都尉更要论罪受处。
赵宇面色愕然,他看了看那荷囊,桃花色嵌金线的锦囊,设计尤为精巧,这白京纱袋是今岁明州御贡,除却三宫六院,长乐的朝阳殿送去了百来匹,似是遭受到某种不明意义上的背叛,他面色不佳,冷声道:“庄娘子,你可有实证?此事干系重大,若是以片面之词污皇家颜面,你亦要受诽谤污蔑之罪,需领廷杖!”
官家话音刚落,此时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如潮水般四面涌来,紧促如湍急之浪。
一人高声喝呼:“保护官家!张有才欲行不轨,谋逆皇储,篡权谋反!”
随着言语鱼贯而入的是一批禁军宿卫兵,赵宇方才在震惊中,一群人便汹涌而入,皆内着绯衣朱裳,外罩衷甲,众大臣面见着这样多的亲兵,面露慌张,随之踏入殿内的,是一身淡黄袍衫的赵平,随后跟来的,则是沈冽。
殿内分明乌泱泱一堆人,沈冽还是一眼便看到了那黄衣身影,大宋曾有律令,服表贵贱,黄为皇室钦用,臣民不得僭越,甚至散民不得服彩,仅能着白衣麻服,到了恭宗帝,则废止此项规定,颁令民无下等贵贱之分,不禁民服,仅忌朱黄色,可在这宫内,无一妃嫔敢于用黄,她这一身鹅黄,对立御前,可谓是胆大包天。
隔着众人,他对上她的视线,昨日还烧成火炉的模样,今日就精神焕发地站在这殿内,当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他余光瞥见那绯红色的荷囊,目光沉静,只是灼灼看着她。
他把那荷囊留在血光之地,作了张有才拿捏自己的把柄,那上头还沾了血迹,若知道都是他有意为之,她会怎么想?
你会怎么想呢?那视线带着探寻,捕捉到她猝不及防撞过来的眼,是了,该有疑虑,该有愠怒的,可她偏偏迅速躲闪过自己的眼,心虚地垂下眼睫。
顾福全领着一众皇城司兵,怒喝道:“保护官家!抓捕逆党张有才!”
皇城司兵冲涌向前,将张有才压服在地,他惊叫:“陛下!奴婢冤枉啊!奴婢对您一片赤诚之心,从未想过加害太子啊!陛下明察,陛下明察啊!”
这堂内一阵骚动,臣子都被吓得往外处移步,殷离下意识要后退,却被身边骚乱一惊晃了身形,此时被一只手攥住臂,一股猛力另她惊退几步,平稳立住,眼前的,是他的身影。
殷离看着他的背影,他没有回头,也未曾说一句话,只是站在前头。她自己也在蹿高的年岁,相比起旁的女儿家,自己的个头也是拔尖的,可沈冽还像抽了芽的竹一般,长个不停,她如今仅与他肩膀持平。
方才他进来的那一刻,虽身边还跟着太子与一众禁卫,可一眼,她就看到了这个挺拔的身影。
陌生又熟悉,他面上是凝重的神色,平日里还会语出刻薄,含嘲讽之态,可方才见着的,一脸旁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模样。
凶神恶煞这个词儿应该是专为他造的。
赵宇震怒道:“放肆!持刀殿前,惊扰圣驾,是为不敬,顾福全,谁给你的胆子?!”
接话的是赵平,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张有才:“父皇,要谋害儿臣的人,非是沈都尉,而是张有才。”
赵宇只是沉默看着,不语。
赵平继续说道:“相反,是沈都尉于凶险之境,刀山血海,拼死相救,昨夜儿臣能躲过刺杀,都要拜赐天香坊那具形似儿臣的尸身,若不是沈都尉令那无名小卒伪装成儿臣的模样,儿臣终有一日要身死刀下!”
张有才汗如雨下,他慌乱道:“陛下!就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谋害太子殿下啊!奴婢所派去的护卫,皆死状惨烈,唯一人复返,是有人想要陷害奴婢啊!”
沈冽冷眼看着那断臂人,那人身子发颤,冷汗直流,转过脸来,见到的是冷如冰霜的一张脸,“我问你,你昨日,可是见到了太子?”
断臂人张皇失措,只道:“天色太黑……小的不清楚……小的是受了埋伏……”
赵平走上前,“本宫昨日,并不在天香坊,还敢问张常侍,你这一众护卫,护的是谁人?”
张有才出了一身的汗,他看着眼前的人,只哭天抢地:“奴婢……奴婢手下的暗卫……是错认了太子殿下,可奴婢是担忧殿下安危,才派人前去啊!”
赵平笑了笑,说道:“是了,张有才,你是错认了人,本宫问你,你是凭着什么那样肯定,昨夜里遇险的是本宫?”
张有才冷汗涔涔,只听那赵平徐徐说道:“张常侍能如此肯定,自然是因为,那唯本宫与长帝姬独有,世上再无二的物件了……”
张有才听至此处,满面热汗,死死地盯住赵平的眼,楚依依这贱人,已归顺了赵姬,原来从那红珊瑚手镯递至他眼前时,他便落入了这些人的陷阱。
赵平说道:“此物,张常侍应当很熟悉,毕竟,见物如见人,下属复命请功,总得有一物凭证。张常侍,那物件,还在你手里头收着吧。”
赵平回视赵宇,“父皇,儿臣早知张有才包藏祸心,故日来常私自出宫,欲引蛇出洞,昨夜遇险,早有一人扮作儿臣模样随沈都尉外出,果中其计,张有才能将此人错认为儿臣,也因那人身上,有着儿臣独有的稀世珍宝,见物如见人,方才不疑有他。此物,想必此刻正在此人府邸内……儿臣还请,搜检逆党张有才!”
*
殷离出来时,天已昏黄,这案子有了结果,禁军从张有才府邸中搜出了那红珊瑚手镯,张有才包藏祸心,欲对太子施行不轨,派一众暗卫紧随赵平,妄夺人性命,如今已捉拿入狱,而张有才在看到那从他府邸中搜寻出的红珊瑚镯时,两眼一闭,昏死过去,赵宇念他侍主多年,倒愿意给他赐个全尸。
赵宇只道身困体乏,头痛脑昏,将这定罪的事宜交给了三司便乘辇离去,任张有才在他背后声嘶力竭地哭喊,也未获他侧头回眸。
只是那荷囊的事,竟被一时遗忘。
殷离想着,这事既已被抖落出来,早晚有一日要事发的。
殷离齐同陆卓尔走出,后者见她心绪不佳,安慰道:“诶,妹妹吓坏了吧?你瞧瞧,我怎么说的,保管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冽哥哥,可不是平安无事了么,你放心,有我陆爷在,莫说你一个冽哥哥,这庄府上下的安危,爷都能护的起!”
殷离瞥了他一眼:“方才是谁哭着求饶,说是同沈都尉毫无干系的?”
陆卓尔有些讪讪:“戏么,要演全套,陆爷我,可是专业的。”
两人正走出,便见着外头停着的一辆垂金银顶的檐子,一个穿金绕翠的身影疾步跑来,两人转身一看,是那长乐公主赵柔,这一扑,扑向的是沈冽。
她几乎是喜极而泣地迎上去,挽住对方的臂膀:“冽哥哥,你没事,你没事当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柔儿都吓坏了!”
她与沈冽本没有这样亲昵,可方才在得知沈冽遗失在那天香坊而被误认为是行凶者的证物,就是那绯色荷囊,确定了沈冽的心意后,方才一时情动,又兼失而复得的喜悦,来挽住了心上人的臂。
自己所赠的爱物,却成了他人指证心上人的证物,如何不另她惶恐不安?
赵柔的模样,虽不是十等的美人,姿容无过人之处,却剩在娇俏活泼,面颊处一对梨涡浅浅,楚楚动人。
一旁的随侍宫女道:“沈都尉不知道,自这事发生后,殿下在殿前等了一上午,只为能见官家一面为您说情,如今见您无伤,当真是喜极而泣!”
沈冽剥开她的手,“劳殿下挂心,臣无碍。”
赵平在一旁酸溜溜:“柔儿,你这是有了夫婿忘了兄长,本宫昨日才从那凶险之境侥幸逃脱,你竟没有一声安慰兄长的,真是令人寒心呐。”
赵柔红了一张脸,又瞥了一眼沈冽,见对方面上毫无表情,她嗔道:“大哥哥净会拿话来臊柔儿,再这样,柔儿可真不理你了!”
沈冽径直往前走,赵柔见他还是同以往一般爱答不理,在原地跺了跺脚,又追上前:“冽哥哥,你为何……你为何对柔儿这样冷淡?”
沈冽此时也被这赵柔的举动闹得分不清状况,他已拒绝过这小公主无数次,她次次要送自己荷囊,他没有一次收下,平日里她也只是远远看着,至多甜甜地叫上一句冽哥哥,从未有失礼之处,今日为何如此出格?
却不知这小公主,是为荷囊的欢喜冲了头,见着心上人的冷言冷语,甚至不顾礼数当庭拦止他,皆因为她以为,二人是互通心意。
陆卓尔见了,笑着看向殷离道:“你冽哥哥啊,可惹上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