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毅近日都不在学堂,鹤仪及笄,他搜罗遍了整个缃阳的银楼,专程跑去金陵的金银斋亲自购看,更是托了不少关系,想从将作院的金银器盒司内瞧瞧门道。
他给鹤仪打了一只云形金累丝镶宝石簪,这累丝是将赤金拉成丝儿,再精巧地编织而上,内体中空,玲珑剔透,镶上几颗圆溜溜的铬玉髓和血玉髓,他想,这支簪子,是全大宋最好的簪子,要给鹤仪作及笄礼。
只有鹤仪才配的上。
王元清这几日都未曾瞧见他在府上,专等在他院里,看见那胖小子缩头缩脑的模样,怒吼道:“混小子!三天两头往外跑不着家,又往哪家续上心甜的了?给我过来!看打!”
王弘毅瑟瑟缩缩,走将出来,“爹,儿可不是去那等风流处,儿近日,是替娘置办孝敬物,您看看。”
他袖出一根银簪子,“给娘打了一只簪子,这上头的青玉不好得,跑了好些地方。”
王元清和缓了面色,“你常在家里头侍奉着,你娘就心宽,不必打这些个劳什子来讨她欢心,还有你那课业,国子监在那孙山之后也就罢了,在那族塾竟也是差人一等——”
“爹,我可长进了,上回旬考,最末等的可不是我,是那庄老头儿的女儿!”
王元清呼他脑瓜子,说道:“带坏了人闺女,还嘚瑟个什么劲儿!她开蒙晚,你也晚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胖子委屈,看着王元清那张与他相似的面容,白白胖胖的,两颊潮红,是福相。
可在听闻王弘毅想要求娶的那位姑娘,这老父亲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谁都可以,只是这薛家三娘不可。”
王弘毅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怎么偏偏是她不可以?”
王元清皱了眉。
薛绍钟为翰林院学士,非为那等深谋密诏、起草文书的亲信,而是翰林侍读,那翰林院内学士多为层层科第而上,于院中任职几年,便可升至参知政事,甚至丞相。
今上尊儒抑武,他马上驰骋多年,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可所谓的镇远将军,不过是一个武散官,官家怕武将专兵,冠以至高勋功,却不另他们掌控实权。
朝中文武分界昭然,王元朗逐乌孙强敌于穷漠的凯歌劳还,也及不上状元及第之举城相庆,大宋在这士大夫的载歌载舞中酣然而睡,边陲战乱不断,朝廷却无心军争。
他所坐拥的中茨兵,本要收归于禁军,若不是手下的这帮兵性子太野,一入禁卫便纪律散漫,目无法纪,也不会被遣散回来,另他还有这校场练兵的机会。
薛绍钟如何会把女儿嫁入他这样的武夫世家?
且薛家的三个姑娘,有着薛贵妃的荫庇,薛大姐入了殿选,与其姑母薛贵妃共侍皇帝,却患产厄之灾,薛二姐姿貌平平,另嫁贵宅之家。
这薛三娘虽是庶出,却最得薛贵妃宠爱,圣上曾亲口夸赞这缃阳才女有道韫林下风气,命途如何,可想而知。
王元清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语带惋惜,“弘毅,不是你爹要专|制强压,你爹和你娘,从的也不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这薛家的女儿,姻偶皆为皇室,诚然,她若有意于你,就算是天王老子要人,你爹豁出老命也要为你抢回家来!”
王弘毅垂下头不语,捏紧了袖中那支宝石簪子。
*
鹤仪行笄礼的那一日,殷离也去了,她被邀作赞者,协同行笄礼。
她腰间的银纱袋子里安放了王弘毅托她代为转交的累金宝石簪子,沉甸甸的心意。
主位上端坐着的人有着一张书生气的孱弱的脸,五官清秀,那双眼眸倒与鹤仪很是相像,温谦有礼,另一边坐着杨夫人,虽模样清淡,倒也端庄大方,只是与鹤仪无一分相像之处。
鹤仪穿着采衣采履走出东房,殷离为赞者,薛府内的嬷嬷教过流程,她执了密齿蓖为鹤仪梳头,乌发如瀑,她觉得自己捧着的是一匹墨染的缎,一梳梳到尾,再起双鬟髻。
她头一回为别人梳髻,双手微颤,鹤仪轻声道:“阿离,别紧张。”
正宾是薛贵妃所特意派遣的尚仪局的司赞,加笄加礼过后,正宾高唱祝词,最后是醴笄,持酒沾了唇,江司赞取表字。
“娘娘吩咐了,薛娘子之名取‘静看蜂教诲,闲想鹤仪形’之意,昂昂之鹤,寓君子修德至勤,娘娘道薛娘子毕竟女儿人家,鸿俦鹤侣未免志骄气盈,莫若沅芷澧兰,屈子有言:‘沅有芷兮澧有兰’,取沅芷二字最好,盛茂之芷,异于众草,人若花,花映人,最若芳芷蓁蓁,宜室宜家。”
薛鹤仪面上带了标准的笑,行礼拜受,“蒙姑姑赐字,鹤仪心领神受。”
殷离瞧着这情景,念着这薛沅芷的名,想着还是鹤仪好听,鸿俦鹤侣的鹤,仪容万方的仪,芳汀沅芷终为四时所束,花期所误,且任人采撷,永置高阁,不比鹤南雁北自如。
回到厢房后,殷离取出那八宝匣子,递到鹤仪眼前,“可等完了,这及笄礼还真是麻烦,呐,这个呢,是某只呆雁托我转交给你的。”
鹤仪笑道:“既是弘毅送来的,这匣子,我得亲自交还给他。”
殷离疑惑:“知道了是弘毅,你连看都不看一眼么?”
“这里面的物事,不该归我看,自有它的去处。”
那真是可惜了,里边的信可都是她绞尽脑汁代笔写的。
案上布了果脯糕点,随侍的老妇道:“三娘在府上闲闷,能有庄娘子日日来访,三娘笑都多了,庄娘子往后可要多来。”
殷离笑道:“嬷嬷只管放心,阿离也是闲不住的主儿,在庄府上乏味的很,往后还有来的时日。”
况且庄府上还有那一匹豺狼。
此时她才瞧清这老妇的面容,她一只眼泛着青绿,半耷拉着,似是受过伤,半瞽视物,额角上还有一道深痕,面容癍黑,两只臂瘦弱得像干柴。
她见不得苦人,殷眉就是这样,苦了大半辈子。
待这老妇退下,她道,“这嬷嬷很亲切。”
鹤仪默言良久。
“阿离,有一件事,还要请你帮忙。”
*
曹皇后听完月孛回禀,蹙眉愈深,“这庄娘子性情这样娇纵,未免太张扬了些,又是与王二郎厮打,又与这沈都尉争宠,小肠善妒,救暑施汤,抛头露面的,哪里有个女儿家模样?”
月孛笑道:“可不是么?这样离经叛道,说是女四书也未读过,女工亦不精巧,庄天师这样的名师鸿儒,提起他家女郎,也要头疼的。”
曹皇后说道:“是矣,听说那庄府夫人不是世家女郎,只是个乡野粗妇,上梁不正下梁歪,也难怪女儿家家的会生养成这样。”
江司赞下了轿,匆匆往明德殿赶,待内侍通传,缓步入内,向着正在抄经的曹皇后行了礼。
曹皇后搁下笔:“起身吧,江司赞,可是见着了那庄家娘子?”
江司赞笑吟吟说道:“见着了,娘娘,庄娘子这模样,甚是俊俏,奴婢瞧着,言行举止亦是极好。”
曹皇后抬眸:“是么?我倒听了许多风言风语,与江司赞所言相差甚远。”
月孛倒了茶,曹皇后示意赐座,江司赞面上带笑:“皇后娘娘不知道,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虽是那薛三娘及笄礼,奴婢倒觉着,这庄娘子比三娘更要端庄贤淑,蕙心执质,奴婢在这尚仪局十来载,看人的眼光必不会错的。”
待从明德殿出来,江司赞又转道去了毓秀阁,宫娥收起凤仙泥,薛贵妃十指尽着红鸭嘴,她示意江司赞起身,说道:“明德殿那儿,怎么说的?”
江司赞说道:“皇后娘娘只道,既是官家看重的人,想来品行不会太差,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不足为凭,薛妃娘子大可宽心,三娘这样的才情容貌,三殿下是无缘消受了。”
薛贵妃笑道:“三哥那喘症一日未好,谁家敢把女儿交付给他,就让圣人吹枕边风去吧。咱们家三娘,也好捡个大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