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上排列金钉,内里灯火莹烛,着了一色宫服的宫人鱼贯而入,又袅袅而出,罗袖捧金盘,将瓜果酒脯陈列于香案之上,青销碧纱灯燃着荧荧之光。
薛贵妃笑眼瞧着眼前的美娇娘,“好些时候未见,竟瞧着眼生了,愈发标致起来。”
花骨朵已如今已亭亭净植,上一次召她入宫,还是三年前,三年过去,美人的面容长开了,杏眼桃腮,再是这通身的气派,一举一动尽着高雅温谦之态。
薛鹤仪浅笑道:“姑母过誉了,要论姿容,抵不过姑母半分的。”
薛贵妃心里很是受用,她年轻时何尝不是回眸百媚生,虽年岁上长,可在这后宫三千中,仍风韵犹存,她素手抚上右眼角的细纹,嘴上却说道:“瞎奉承,本宫都老了,怎么和你们这些后生比?要论年轻时候,还能镇一镇场,现在可是后浪推前浪了。”
鹤仪说道:“姑母哪里老?看着还和我幼时差不离,保养得好。”
薛贵妃乐开了花,还是警惕地用手抵着眼纹:“是么?最近那外邦使臣新呈上几盒珍珠玉容散,我瞧着是有些效用,你也拿一罐去。”
她择了一块果脯吃,兰花指纤纤,怕抿了唇上的胭脂,小心翼翼贝齿轻咬。
“过几日就及笄了,你爹爹央本宫帮你物色好人家。”
薛鹤仪红了脸,“爹爹急什么?”
薛贵妃瞥她一眼:“还不该急么?你爹把你这宝押了这么多年,再不寻机会,得砸手里了。仪儿,你也得为你自己,为你娘想想,她年事已高,哪里还折腾得起。”
薛鹤仪带了勉强的笑,“姑母说的是。”
薛贵妃突然说道:“你是与那庄家娘子交好么?”
薛鹤仪点了点头。
薛贵妃说道:“今日官家还在曝书会上,说起过这庄娘子,太子也道她知书达理,圣人想要她丹青一睹。”
鹤仪疑惑。
她继续说道:“官家和庄天师,走得很近呢。”
鹤仪说道:“庄娘子,亦是上人之姿,恭谦有礼。”
她想起殷离龇牙咧嘴与王弘毅厮打的模样,说了这一番违心之论。
薛贵妃说道:“她也是有福气,官家是中意她。”
她得宠了许多年,对容色是做了十全十的护养,这是其一,光凭姿容不够,还得应付一众后宫的冷眼嫉妒,她膝下仅有一女,为了这个女儿,她是用了十二万分的心思,日夜提心吊胆才保全住的,亏得不是个皇子,也健康安稳地生养住了。
圣人礼佛,每日吃斋祷告,这偌大的后宫,皇子其实也有不少,只是官家天生带疾,故所出之子多带有先天不足之症,大多死胎宫内,此病还大多遗传男儿,也有一二个存活下的,只是都患了痨症,长到六七岁,就不行了。
唯皇太子赵平,三皇子赵烨和五皇子赵拓是例外,赵平么,长相也周正,只是痴蠢了一些,赵烨体弱,整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赵拓倒是个健康孩子,壮壮高高的。
她看着眼前这朵娇花,赵拓与她年龄相称,论家世,论品行,她都般配。
她说道:“只是有这福气还远不够,还得看人。”
*
瓷黑棋子落在釉里红木棋盘上,黑子得车胜后,庄图南看着眼前人,“官家,又是臣赢了。”
赵宇叹了口气,说道:“早先还会装作让着我,如今是连装都不愿装了。”
庄图南笑道:“非是官家技不如人,而是官家心不在弈棋。”
张有才见着这二人又下了大半日光景,温上茶,眼神示意宫人重摆棋局,说道:“是也,官家哪是不看那古谱,是乐于与天师相对象戏,心不在制胜呐。”
赵宇笑着说道:“我这臭棋篓子,倒被你二人奉承成了棋圣。”
他抿一口茶,忽而道:“庄卿,我若未记错,令媛已年过十三,快及笄了吧?”
庄图南手一滞,说道:“官家记得不差,小女尚差一岁及笄。”
赵宇觑他面上表情,“这个年纪,倒是可以婚配了。”
棋局重开,庄图南落下一子,“小女愚钝浅薄,且性子骄躁,婚配尚早,还需再提点几年。”
“唔……”赵宇看着棋盘,摩挲着下巴:“小姐脾性,都一样的,昏嫁后成了家,性子便温顺和缓了。”
他半抬起眼,落到庄图南绷紧的唇角上。
“女四书还未读通,且学业不精,举止轻浮,届时相夫教子,把持家务,怕是难以服人,贻笑大方。”
赵宇紧跟着落子,“倒是可以先做个媒,定门好亲事,待令媛持重练达些,再昏嫁,未尝不可。”
他故作轻松地喝杯茶,眼风往庄图南面上扫。
后者说道:“实不相瞒,臣与这顽儿日日相对,也要被她那性子折腾得叫苦不迭,若要强定亲事,她啊,势必撒泼放刁,违逆犯上,更有甚者,怕是要效触柱悬梁之举,官家不知,小女嚣张跋扈得很,才入学堂,便与那王将军爱子大打出手,届时到了夫家,岂不是要翻上天?”
赵宇听罢哈哈大笑:“庄卿,你虽为先圣先师,言传身教,泽披桃李,却偏偏栽在了自己女儿手上!”
庄图南苦笑,“家家有难念的经。”
赵宇锲而不舍:“不过,倒也要看她的意思,若女儿家心里头有了悦意的,也不好棒打鸳鸯。”
庄图南说道:“是矣,她若有意,也只能撒手另她去了。”
殷离出落地愈发标致,模样是顶好,只是脾性霸道了些,他也不是未曾想过,女儿终归是要出嫁的,可他如何放心,又如何舍得了她,若她心有所属……
他想起殷离晃着他的臂央着涨月例银子,甜甜地唤他“爹爹”。
若她心有所属,也得先过了他这一关,哪个胆大包天的要娶他闺女,就算是先皇再世,也得先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赵宇说道:“本还想替令媛说门好亲事,如今看来,是朕过于操心了。”
庄图南微笑:“有官家如此苦心,也是小女的福气。”
这庄图南当真是铁桶不破,他有意无意提起这庄娘子已不止一回,最开始时,这庄图南还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盏都翻了,泼了一膝的茶渍,他反来安慰道,就是那么随口一问。
再后来,他越来越肆无忌惮,见着公主蹦蹦跳跳,道吾家有女初长成,转脸便问,你家闺女也大了吧,见着朵花儿,叹豆蔻梢头二月初,转脸又道,你闺女正值这豆蔻之年吧,可这庄图南,翻来覆去就是道,他闺女无才又无德,臭名远扬一条街,不好耽误了别人家,噎得他是没话说。
要让庄图南全心全意为他出谋划策,宫里头得抓着他的把柄,朝堂里的人,他小心着制驭权衡,纵是一手提拔而上另他们平步青云的寒门贵子,都在顾左右而言他,察局势而动,他们顾虑太多,庄图南却不一样,凭他开国功勋的世家及在世间威望,一句话顶千钧重,由他而及上自下推行新法,群臣莫敢置喙,百姓莫不遵行。
只是他警惕太过,把那庄家娘子藏得严严实实,这还得让自己那两个儿子去试试看,女儿家正值青春年岁,谁人不暗藏春心?庄图南这严父管得住女儿家的出入禁令,还管得住小扣春扉门不开么?
*
明德殿内烛火未歇,菩萨龛下一缕青烟,缠上悦动的火光,一张慈面浴在烛光里,曹皇后与薛妃不同——眼角与额间的纹路是她的妆饰。
她方抄完经,放下笔,唤过月孛姑姑,“三哥可睡下了?”
月孛在她身上披了件貂鼠披风,“还未睡下,在房里读经史呢。”
曹皇后皱了眉头:“这样晚了,还读书,仔细伤了眼睛。”
月孛说道:“娘娘也不是才抄完经么?殿下一心读书,先生都夸他进步快。”
曹皇后起身往赵烨殿内走,“旁的倒也罢了,他身子弱,晚歇要重咳的。”
月孛说道:“娘娘去劝吧,小福子去劝过三两回了,都未听进去。”
书房内还亮着灯,炉内点的醒脑香已燃完,他轻咳了两声,吓得小福子心惊肉跳,忙递上一盅温水:“殿下,再如何勤勉也不能伤了身子呐,您这都看了一日了。”
眼前的脸面若白玉,只是白无血色的唇看来精神不济,那双温润的眼里头还闪着泽,他放下手中的书,说道:“什么时辰了?”
小福子垂了头:“殿下,已打过二鼓了。”
三殿下累弱多病,先天的不足之病,是为喘症,因此从小时便特别看顾着,少跑少跳,拘在明德殿里头,他也是温吞的性子,不笑不闹,每日只是看书。
那喘症不发还如常人一般,只是虚弱了些,若遇冰寒天气,则会呼息短促,有时喘不上劲,发得严重了,面目苍白,汗如雨下,像溺水濒死之人一般。
养得好了,这病也少发了,去岁有一年时间未发,众人皆以为是大好了,不料那日灯节,三殿下同五殿下往东市走了一遭,赶个闹热,回来后着了风寒,更是不得了,晚间便又发了喘症,面颊乌青,双目红胀,那日阖宫上下都急坏了,官家夜未披衣,便赶着往明德殿来,圣人哭了一夜,在那龛前拜佛求神。
看着三殿下痛苦的样子,他在塌下不断流眼泪,恨不得替他承那苦痛,好在夜半里回转过来,殿下汗流了满身,虚脱无力,还要对着众人道,无碍。
太医皆道,此症为先天不足,陈年积疴,非一朝药石能治,唯有调理得当。圣人每日是抄佛经,修功德,祈福禳灾,这日头炎热起来,屋里却不放冰盆,只怕他贪凉了又受寒。
赵烨说道:“是该歇了。”
曹皇后步入偏殿,瞧着里头熄了灯,方才放下心来。
月孛姑姑说道:“殿下虽温谦,性子里却执拗,还得有贴心人陪侍着才成。”
曹皇后凝眉,这孩子年已十八,却久未纳妃,她原先也有物色的打算,可瞧着这病一时半刻未好,哪有心思去相看挑拣。
她也有中意的,只是那家人心气高,入了东宫,她气对方是瞧不上自家这个体内带病的,再没打算过。
如今,是该准备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