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站于公堂中,脊背挺得扳直,大理寺卿林正冷声道:“庄离,你如何知晓汪权的尸身在那凤追陵?如实交代!”
她听见自己喉管里的清音:“回大人,民女已说过,真凶即是本人。”
秦林揉了揉眉头,又是一样的说辞,她怎么就是嘴硬呢,那套供词漏洞百出,翻来覆去审问了十来遍,还是不改口,这庄离是脑子浸了水么?是真想尝尝大理寺狱的伙食么?
她的供状虽牛头不对马嘴,可最要害的凶器和那尸身所在地无一不错,如此看来,犯人也只能是她。
林正一挥手:“唤证人上堂。”
一人被押解上堂,殷离斜眼看他,正是那日被汪权暴打的死囚。
“你说那日亲眼见到一个姑娘打那汪权,确有其事?”
那囚犯瑟缩着脖,说道:“是,大人,汪权想要小的……让小的从墓里头带出点东西,那日暴雨如注,他趁慌乱,把我劫至后山,小的,小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大人明鉴,小的当真什么都未敢偷!那汪权生了怒,就对小的拳打脚踢,小的急得呼救,是一位姑娘来救护小的,小的才得以逃出生天,可小的伤得重,不敢久留,往后的事,小的就不知了……”
“你抬头看看,可是眼前的这位娘子?”
殷离扬起下巴,给这囚犯看了个全,他答道:“是,是这位娘子。”
“庄离,你分明是在暴雨之际,山洪塌方之时见到的汪权,彼时山流将至,你为何要去那危险之地?”
终于到这一步了。
那双眸子里流下泪花儿,她看着眼前的林正,哽咽着说道:“大人,民女确是想要帮这囚犯,民女在那凤追陵,见有暴雨骤降,一众囚犯与官吏皆已疏散,独不见兄长形迹,民女心系兄长,故冒雨入凤追陵处找寻,却瞧见汪权扭打着这囚犯往后山去了,民女心生疑窦,前去探视,发现汪权在肆意殴打这囚犯,民女听他施救,心生不忍,才会不顾性命去救他!”
“既是救人情怯,你又为何要隐匿时段,捏造缘由?庄离,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殷离伏下身,脊背轻颤,咬着下瓣唇,泪水似玉珠般滚落腮边。
林正冷声道:“你既不说,便由本官来说,那日山洪崩塌,陵内人唯恐避之不及,皆往陵外逃窜,唯你和这汪权及囚犯在那后山,可除了你三人,还有一人,也在这后山,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可不领你的情。”
他自然是作谎,可眼前的女子,分明是为了护住真凶,才会作出这纰漏百出的供词,不惜自己坐狱也要留住那人性命,他如此言,是在试探,这案子无证验要据,得以理推行。
她弯伏着身子,掩在袖衫下的面容,唇角缓缓扬起。
他相信了。
林正走下公堂,殷离恰抬起一双惊慌的眼,他弯下身子,那水光的眸子令人不禁怜惜,“你不必再帮他隐瞒了,庄离,你如何能赤手空拳杀了汪权,又如何能将一及冠男子的尸身移至塌方处,且那尸身上满是伤痕,力道之强劲,手段之狠厉,非你一个弱女子所能及,你如此袒护,是包庇罪,当与这罪犯连坐,你若能从实招供,尚能从轻处罚,你可要好好想想。”
他语气中带了惋惜:“为那样一个负心人担上这一切,值得么?他如今,许是在贪欢作乐,记不起你的好,只当你是他的替罪羊,你却要在那狱中受皮肉之苦,值得么?”
只要她招出那真凶,无论是官家处,还是长公主处,都能交差了。
殷离摇摇头,咬唇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就是杀人凶手,你们为何……不信我……”
他的声音带上几丝厉色:“庄离,你还在隐瞒!那人我们已经捉捕归案了,他已招供,你还不承认么!”
她看着林正的威容,一双美眸大睁,不敢置信地说道:“不会的,不会的,冽哥哥他……不会的……”
此话一出,林正与秦林皆是面色骤变。
此时有右治狱推丞入内,附耳于林正耳边道:“大人,去邙山录问的胥吏已回了,说是当天有人见过第四人在塌陵时往后山去了。”
林正侧头,听见来人说道:“也是他带着昏迷的庄娘子出来的。”
林正投去疑问的眼神,对方道:“这人,是沈都尉。”
听闻来人言语,殷离膝行几步,带了慌色,泪痕狼狈,她抓住秦林的衣角,颤声说道:“大人,大人,冽哥哥,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那汪权是一个畜生!他见我坏了事,就想杀了我,若不是冽哥哥,死的就是我啊!”
秦林面色复杂,他想起昨日殷离敲登闻鼓,是沈冽急匆匆赶来要大事化小,如今想来非是护人心切,而是怕她揭穿,可这女子却只字不谈他,只一昧地把罪责都自己担下。
她要把戏做足,此时声泪俱下,闻者无不伤心:“大人,求求您,行行好,把我捉拿归案吧……这案子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杀了人,大可以推到我头上,求求您,帮帮他……”
她演的十足是一个竭力维护兄长的妹妹,情深意切到另她自己都觉得这戏是做得太深了。
“庄娘子,公道自在人心,既是沈都尉的罪责,不必你担,须由他请罪,你方才所言,书吏尽已记录在案。”
殷离只伏在地下低泣,可你若捧起她那脸来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了。
她啜泣着将所谓的事实全盘托出,她是如何被汪权掐住咽喉,沈冽又是如何救她于濒死之际,对他拳打脚踢,又是如何将那石锥刺入了汪权的脖颈,最后抛尸入土的。
外头是张有才遣来的内侍来报,上头回了,既有定论,严查即可,即便是天子犯法,也应与庶民同罪。
他二人当下便知道是何意思了。
殷离还跪坐在青玉砖上,听见一步一步沉稳的脚步声走来,知道是沈冽,那脚步停于自己身后。
她的身躯弯伏着,还在轻颤,孱弱的身躯我见犹怜,可他知道她在笑。
沈冽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她跪在自己身前乞怜,眼泪碎了满面,求他饶自己一命。
秦林小心翼翼地宣读着殷离方才的供认,看着沈冽面上的神色,那眼里头一点温度也没有,他不禁冷汗直出,外头又开始下暴雨,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射下来,惹得堂内众人心思杂乱,虽庄离无事了,可把这沈二郎给拉了进来……
他擦了一把冷汗,心里头默念道,尽力了尽力了,至少,把庄娘子拖出来了不是么?
官家要严查这员大将,还不是因为他是王元清底下的人?敬武长公主驻守长陵时,王元清正是她麾下一员小将。
长公主定要严查这案件做什么?一个不知名的狱卒死在那里,当是山洪埋的就完了,如今可好了,搭进去一员大将,还要他们底下这些小喽啰来提心吊胆的。
殷离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胡乱抹了一把面上泪,羽睫沥着水,湿漉漉的,她面对着沈冽,“冽哥哥,都是阿离的错!若不是阿离执意要到那后山去,你也……你也不会担心我的安危,错手……”
“错手杀了汪权啊!”
她泣不成声,沈冽看着她,那哭泣竟好像真是为他而哭的一般,令人听了肝肠寸断,那双多情目中,又映了他的影,盛了水的眸里边像是一面镜被打碎,掉落出碎片来。
眼泪落着落着,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她那唇角上扬起来:
“冽哥哥,阿离,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面上不作声,俯视人,不温不喜的模样,冷得不像是前几日才担心小妹惹事慌忙赶来的好兄长,眼尾压下瞳中的尖刀,右手的青筋带起狰狞的红疤,被他笼在袖中。
在这愠怒之下,隐隐藏着的,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殷离此人,留于身旁,正像病人脖上瘿袋,一日日任其壮大,终有一日会被淘碌尽性命,可他偏生要逼她臣服,折她傲骨,要她为俯首牛马,在脚底下卑躬屈节。
冷到了极点,连笑也是僵硬的,“世妹不必担心,往后若是记挂为兄,就多到大理寺狱里来看看。”
真是风水轮流转,初次见她,他只一拳就送她入牢狱受尽皮肉之苦,今日,当初对着自己摇尾乞怜的人就站在眼前,大肆地,张扬地,嚣张嘲笑,将他送进了牢狱。
她抬起下巴,挑眉回望,泪痕斑斑的一张脸,又有一滴儿珍珠从鼻侧滑落,可那双眼睛还在笑,如何也掩不住得胜的嚣张。
秦林忙凑近二人,插话道:“是,是,庄娘子,沈都尉,你二人可真是兄妹情深,庄娘子不必担心,既是沈都尉,势必不会另他在里边受苦。”
大难题还在后头呢,怎么给这沈都尉定罪?这倒不归他两个审覆和初判的管,左断刑已拟判,接下来该是右治狱堪鞫,检出适用法条,烂摊子是那萧道成的。
“这……沈都尉,这边请。”
沈冽大阔步地往外边走,不似赴刑场,悠闲适意地倒似在自家庭院,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又抹了一把脸,轻声说道:“沈冽,你等着,不会让你如意的。”
萧道成看着她的背影,一捧捧篷发落在她肩上,堆出一个楚楚可怜美人的影,可她的姿态是仿着伤春悲秋的美人画而来的,悲痛像她的眼泪一样,顷刻即逝。
这庄娘子敲登闻鼓自首,供词错漏百出,唯有尸身与凶器指认分明,众人被她牵着鼻子走,挖尸身,改供词,一夕之间,尽皆反转,她反从嫌犯成了证人,把自己摘了个分明。
她哪里是兄妹情深,为人抵罪,分明是要将那沈都尉往火坑里推。
他走上去,对上那双还渗着清波的眼,说道:“庄娘子,与沈都尉,真是情深意重。”
殷离面上带了勉强的笑,像是方才从悲痛中回转过来:“萧大人,务必要照看好冽哥哥。”
他颔首:“沈都尉立功无数,自然不会委屈他半分,庄娘子尽可放心。”
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际,明暗的光影相间在她面上,似正中一条薄薄细线,劈了两半面,一半尚悲痛,一半隐在昏暗里,细线牵过来,亮了整张面,她显露出张扬又放肆的笑,带着野兽的凶相。
她走出大理寺,却看见一道青衫身影等在门外,他衣角上溅了泥点子,外头雨势直往里边吹,半边衣服已湿了,肩头被晕出浓郁的水痕。
边上的内侍忙说道:“庄娘子可是出来了,趁着雨小,天师快快回吧。”
他微微颔首,撑开了绿罗伞,远远看着殷离。
她忙小碎步跑近他身旁,亲昵地携了他半臂,腮边带了甜笑:“爹爹,怎么不找块地儿坐着等?都被雨淋湿了。”
他答非所问,感叹道:“是我的错。”
殷离不作话,默默地跟在他身旁,他缓下脚步,那伞斜过来,稳稳地罩住她。
“是我没发现,你二人生了这么大的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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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蔻丹的长甲剜过一点食粮,湿润的小舌便舔过来,赵姬微抬手,这小犬便笨拙地昂着脑袋凑上来,她乐此不疲地逗弄着,一面轻笑:“她是演得一出好戏,敲登闻鼓的是她,自首的是她,指证的也是她,如今却被她巧言令色出另一个真凶来,倒有几分本事,也幸得这案子没有要证,否则如何容得她这样以身涉险?”
凤追陵怎么可能是天灾,山洪一来,赵宇是一举两得,母后被迫与后妃合葬,向朝臣申明他对陈家的态度,重在暗示太后一死,朝堂需重新洗牌,再划边界,再以点检凤追陵账务的由头拉陆家下马,走到这一步,陆家已成了废棋,就算陆修宜还保着他那乌纱帽,也再无机会得到重用了。
陆修宜是没用,废了也便罢了,可那案子若是查得深了,定是抄检清查的罪,金陵的陆家都要遭殃。
果然都是些不读经史单会作小户生意的俗人,见了那一点银子,就要将小命也搭上,若是他们缩在角落里偷偷死去也罢,偏生还要将血迹沾染在她身上。
她逗弄得过了头,小犬失了耐心,伏倒在地,滚成一团雪球,赵姬用紫罗鞋碰了碰它:“军器监那处,可查过了?”
台下人名为陈易,着了绯色官袍,他为魏国公嫡子,是这赵姬的侄儿,如今身为枢密院使,掌大宋天下军政,“殿下,同您想的一样,少了几辆雷火车,不知往何处去了。”
赵姬蹲下身子,将那小犬抱在怀中,摩挲着软毛,轻笑道,“倒要辛苦那沈家二郎在监里头多待几日了。”
庄图南啊,你就坏在有这样一个闺女。这样一个不听你使唤,肆意横冲直撞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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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都尉,劳烦了,这入监前,得清查一下身上的物件。”眼前的狱子小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