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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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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漾刚把门关上,隔着半透明的单元门看见傅栩唇形牵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隔着一道门,她听不清。

于是开门,“你刚才说什么?”

傅栩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太冲动,正好她没听见,又把话咽回去,“没什么,我说晚安。”

“晚安。”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醒来天色依旧阴沉。

这种天气在景城再正常不过,安漾起了个大早,骑车去剧团。

闻景川剧团在一个老街区,街口开着一家早餐铺,门口摆上蒸包炉,旁边架一口铁锅炸油条。

她停车,买了豆浆油条捎给任姿。

昨晚回家后任姿还在气头上,不肯理她。

今天一睁眼,家里只剩下她和老安,一问才知道任姿来剧团了。

这会儿她带着早餐去认错,一踏进剧团就看见傅栩站在院子里。

“早。”安漾走近,闻到他衣服上清爽的薄荷味。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剧团乐队的几个叔叔正围在一块儿打麻将。

“你会不会打?”安漾抬头,小声问他。

“会一点,回景城过年的时候会陪长辈打。”

“下次一起。”她来了兴致,“我保证让你输到只能走路回明京。”

傅栩低笑一声,“行。”

她没时间在院子里待太久,哄好了任姿还得化妆候场,临走前问:“要不要去化妆间看看?那里又江奶奶以前演出的照片。”

他点头,跟着她绕到后院。

安漾推开化妆间的门,头先探进来,“妈?”

任姿目不斜视地化妆,懒得搭理她。

她只好把早餐放在梳妆台上,“你吃早餐了吗?我给你带了。”

“吃了。”

还是冷冰冰的语气,但是没关系,安漾的脸皮够厚。

她先把傅栩领到沙发边坐下,又从五斗柜里翻出几本相册,一股脑地全部扔给他。

把他安顿好了,才又贴到任姿身边,可怜巴巴地卖惨:“那你陪我再吃点吧,等会儿要演一上午,别饿着了我可心疼。”

等等。

话一出口,安漾自己先意识到了不对:“你不是演下午那场吗?怎么现在就化妆了?”

“我今天演两场。”

“我怎么没听说?”安漾拿出手机,怀疑自己遗漏了剧团群里的消息,一边翻聊天记录一边问她:“你演谁?”

“白鳝仙姑。”任姿终于化完妆,宣判一般:“安漾,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来闻景了。”

安漾到这时才明白,任姿昨天的话并不是一时置气,而是真的不让她再来闻景了,她连临时演员都没得做。

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傅栩坐在不远处,听到两个人的对话,正在翻相册的手停住了。

但他的眼睛还是落在相册上。

眼前是一张已经很旧的照片,照片上的外婆比现在要年轻一地,穿着白色的戏服,上面印着红蓝两色的花朵,想必这就是白鳝仙姑。

她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拉着她的手,笑得明媚灿烂。

距离这张照片很多年后的今天,那个眼睛笑成两弯月亮的女孩正在另一位白鳝仙姑身边。

傅栩抬头,正好看见安漾双眼通红。

两人的目光交错片刻,安漾率先移开了视线。

她自觉这副模样太过狼狈了,垂下头,不想被人看见。

傅栩也很识趣,继续翻阅着手里的相册。

江奶奶的照片有很多,她演《芙奴传》,抱一把琵琶,黛眉微蹙神色哀切,表现力和感染力都是一绝。

又演《逼侄赴科》,演《离恨天》,几十年过去来了身段依旧挺拔,但岁月的痕迹悄然攀上眉梢。

泛黄的照片串联起她的前半生,傅栩得以从中窥见外婆未曾见过的面貌。

他十八岁出国学音乐,只在那年暑假来闻景看过一次。

他坐在观众席里听外婆唱完,正准备起身离开,又看见她领上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女孩的水袖甩得很漂亮,像流云又似水波,笑着唱词时,眼睛是两弯新月。

后来在距离闻景一万多公里的陌生国度,傅栩为这双眼睛写过很多段旋律。

“你明明知道我一直都想演这个角色。”坐在任姿身边的安漾调整好了情绪,终于能开口说话:

“我已经准备很久了。”

没说两句,她的声音又染上了哭腔,只能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

“你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演,但不是在这里。”任姿把她晾在一边,等把桌上收拾好了才继续说道:“这不重要,你现在该担心的是别的事。”

安漾咬唇,“去不是省剧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只要能演,在哪里都一样。”

“如果我说,留在闻景之后你就演不了了呢?”

这话如当头一棒,敲得安漾错愕。

傅栩依旧埋首于相册,不动声色地听着两人的对白。

化妆间里一片死寂,安漾久久说不出话,但任姿没有留给她时间消化信息:

“之前没有告诉你,是不想要你担心,你怎么非得跟我犟?”

她要把血淋淋的现实撕开,放在安漾面前,“这几年的行情你知道,干这行的人少了很多。我们一个民间剧团没有别的保障,全靠跑商演和票钱吊着,有时候还得靠你爸接济才能缓口气,能不能撑到明年都难说。”

任姿说完,这才瞥见安漾无措的眼神。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心下暗自谴责自己说话太重,一改先前冷冰冰的语气,拍拍安漾的肩膀,叹息道:“我不想让你操心这些,所以你就好好准备面试吧。闻景是家里几代的心血,我会想办法。”

说罢,任姿起身,对着镜子戴好头冠,默默离开了化妆间。

房间里再度归于平静,傅栩走到她身边,递了张纸。

安漾回过神来,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流眼泪。

“谢谢。”她擦干眼泪,挤出个笑问他:“你看到江奶奶的照片了吗?”

“看到了。”傅栩在她身边坐下,“还有你们的合影。”

“我小时候最想演的就是白鳝仙姑,那件戏服很漂亮,我趁着这里没人,偷偷穿过好几次。”

化妆间和舞台仅有一墙之隔,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

安漾听见了乐声响起,任姿的声线清亮婉转。

手眼身法步她全部烂熟于心,此刻在台上的人本该是她。

她听任姿唱了一会儿,等情绪稳定下来了,对傅栩道:“我带你去剧场看。”

闻景的剧场很小。他们来得太晚,只能坐在最后一排。

一眼望去,前面全是白花花的后脑勺。

来听戏的都是老人,考虑到这一点,闻景川剧团的票价都订得很低,时间也尽量贴合老年人的需求:

早上一场,老人早起买完菜就来看,演两个小时,散场正好回家做饭。

下午两场,吃完饭睡个午觉正好赶上,看完正好有时间接孙女孙子放学。

偶尔晚上加场,被戏称老年版live house。

这会儿,剧场的桌子上还摆着各式的茶杯和菜篮。

任姿在台上唱得卖力,两手抓住头冠上的翎子,模仿船桨与水波,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白鳝仙姑初到景城,看什么都新奇。左顾右盼时,头冠上的翎子也随之颤动。

“这个叫颤翎子,是川剧演员的基本功。”安漾压低了音量给他科普:“但是在四川话里,颤翎子和显眼包是一个意思。”

傅栩垂眸,女孩正专心看着台上的表演,刚哭过的双眼还是红肿,但脸上早已没了刚才的委屈。

她看着舞台上的人,一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等台上的任姿唱到“尘世间处处都把人引诱/更比仙府胜一筹”,她终于做了决定。

“你昨天问我的那件事,我想好了。”

剧场里的乐声太大,傅栩为了听清她讲话,稍稍低下头,“什么事?”

安漾一偏头,两人之间的距离便近得过分了。

他衣服上淡淡的薄荷味落在鼻尖,安漾的脸有些热,与他拉开距离,看向舞台上的任姿,正色道:

“我要留在闻景,除了这里,我哪儿都不去。”

“我不会让闻景倒闭。”

傅栩早猜到了她的选择,只是没想到她的决定下得如此之快。

他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演出结束临近中午。

安漾昨晚答应了江奶奶,要录演出视频给她看,虽然今天压根没演上,但她不想食言。

观众各自离去,方才还拥挤的剧场此刻无比空旷。

她去后台找了一圈,没看见任姿。

安漾放心了,将傅栩带到头排正中间的位置,“等我一会儿。”

她去化妆间换上白鳝仙姑的戏服,又戴好头冠,把手机交给他,“帮我录个视频给江奶奶。”

傅栩点头答应,调整好镜头。

一袭白衣的安漾小步跑上台。

时间匆忙,她没来得及化妆,朝台下的傅栩扬起唇角,做了一个OK的手势,“开始吧。”

下一秒,她起势,缓步来到舞台中央,一个轻盈的转身,戏服的衣角摆动若涛涛水花。

乐队下班了,也没有帮腔,她葱白的手指捻住两根翎子,独自开唱:

“江山如画就/稻禾遍田畴......”

台上的白鳝仙姑灵动活泼,在手机的取景框内顾盼生姿。

傅栩拉近焦距,她的一颦一笑变得清晰。

他有些恍惚,不知道年轻时的外婆是否也和安漾一样,在台上演绎千差万别的人生。

条件有限,安漾只唱了一小段,就拎着戏服长长的下摆,跑到他身边,“怎么样?”

他挑眉,把手机递给她,“你看看。”

他虽不是科班出身,但对摄像也略有涉猎,勉强能算半个专业人士。

安漾看他信心满满,打开手机相册浏览一遍,抬头给予死亡凝视,“不是,哥们儿。”

“你录哪儿去了?”她把手机怼到他面前,上下滑动着相册。

傅栩一怔。

他确实认认真真举着手机记录了全程,但忘记按录像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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