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在海上,他们每一次分开似乎都未能平和收场。而这一次,他们尝试着正式道别,却依旧显得笨拙和狼狈。盛襄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不打算纠正,反而更加尖锐地追问:“你又打算留下继承体,然后自己走掉吗?”
岳庸白面无表情,仿佛没有听懂盛襄的质问。
“白雪!”随着盛襄一声清脆的响指,街口拐角处,一朵白色的棉花糖加速跑来。盛襄轻轻托起小狗,将其举至岳庸白面前,质问:“它是你不要的东西吗?”
“……”
“安立奎都告诉我了。Geist的继承体承担了被主人分离出去的情绪,继承体还与主人共享寿命和健康,所以安立奎从来不会让继承体远离自己单独行动。既然你决定要走,就把它一并带走吧!”盛襄把白雪塞进岳庸白怀里。
没有一只普通的小狗可以像白雪这样“死而复生”。
树荫下,斜阳在盛襄的脸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他扬起眉头,压低眉尾,不做声地凝视岳庸白。在这样的审视下,岳庸白无从抵赖,从身上化出幻色触肢,将继承体重新融入身体。
盛襄道:“说实话,一开始真没想到你的实验体会是这样子的。”
“它最初是一只实验犬,出生三个月,从未见过太阳。”岳庸白眯眼望向西方,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第一次见到我,它就用舌尖舔我的手指,舌头一下子就被我的指甲刺痛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弱小的生物,那时候,我对力量的控制还不娴熟,稍不注意,手指就会划破它的肚子。它却毫无危机意识,在一个陌生的实验体面前,把肚皮翻过来,在地上扭动。”
盛襄脑海里浮现出小奇迹和小狗狗对峙的画面,用养狗人的经验告诉他:“几个月大的小狗崽都很怕寂寞,翻肚皮是要你摸摸它的意思。你有摸摸它吗?”
岳庸白勾起手指,意思是他有用指关节摸摸小狗肚皮。“后来,在一场低温实验中,它成了我的对照组,通常这种实验犬,都是一次性的。实验结束我爬到隔壁的试验箱,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像之前那样伸手摸它冻僵了身体,没想到,它还是认出了我的气味,依凭本能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
岳庸白顿了顿,道:“那时我想留下它,就把它‘吃掉’了。”
但他们都明白,生命这东西,谁也留不住。
盛襄吸了吸鼻子,把头埋进岳庸白的颈窝。岳庸白用手掌抚过少年消瘦的背脊,一下,一下,真像在抚摸一条小狗。
盛襄情感充沛,仅仅只是听到一个寻常的故事就会共情。他和岳庸白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领袖都不一样,那些普遍为人称道的领袖特质,铁血,理性,果敢,冷血,在他身上都不太明显,偏偏是这样的少年,要与阴毒的政客、残暴的恶种同台竞技。
岳庸白捧着盛襄的脸亲了上去。盛襄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眼睛里含着一包水就任人为所欲为,他还是不太习惯这种激烈的亲吻,被亲了一阵就喘不过气来,气喘吁吁地喊他,“奇迹,奇迹……”
岳庸白浑身发紧,意识到自己过了火,当即松开他。
盛襄反倒勾住他的脖子,发出一声胜券在握的“啧”声。“你明明就舍不得!从前就算你把对我过剩的爱欲剥离,都还会喜欢我,现在你非得更喜欢我不可!”
这口气,颇为傲慢。不过,岳庸白觉得他实在也很聪明,聪明得很可爱。
两人黏黏糊糊地亲吻,只觉得有十倍百倍的喜欢不知道怎样才能传达过去。一直到太阳被云层遮住,落日时分,一辆车车开到医院门口停下。
越野车底座很高,轮子都有一米多,车身表面是灰扑扑的土褐色,长得就一副适合长途跋涉的样子。只见驾驶座打开,安立奎从里头钻出来,冲着两人吹了声绕着弯儿的口哨。
盛襄面色一沉:“我没叫过滴滴打车。”
安立奎径直走到岳庸白面前,把车钥匙丢给他,“后座上放了药和纱布,卫星地图也装好了。附近几个城市的机场都不飞,你得好好找。”
盛襄一把夺过车钥匙,龇着牙道:“不行!”
岳庸白捏了捏他的手腕,取过钥匙,起身向驾驶座走去。盛襄仍不死心,他一拍脑袋,突然想到都怪末日物资匮乏,他都快忘了这里不是古代,这是有汽车有飞机的现代:现代社会,不至于还有想联系联系不到的人!
盛襄像个下课堵门要联系方式的不良少年,拦在车门前问:
“你手机号多少?”
岳庸白竟真的报了一串号码。
这下盛襄也没话说了,他愣愣地盯着岳俊美的侧脸被车玻璃盖住,最后驱车而去。
盛襄揉揉眼睛,装作很洒脱的样子,扭头去饭堂吃饭。
“有心情吃饭?”安立奎的长胳膊“啪”地挂在盛襄肩上,强行勾肩搭背往酒吧的方向走去,“走,老子陪你喝一杯!”
在城中的巷子里七扭八拐,穿过一扇窄门,里头仿佛另一个世界。酒吧灯光昏暗,屋顶的迪斯科球将霓虹灯光折射到每个人身上,舞池内色彩绚丽,驻唱歌手留着一头长发,正捧着电吉他忘情摇摆。若不是歌手正在演唱的是一首西语摇滚,盛襄一定会恍惚自己怎么穿越到了八零年代的县城歌舞厅。
安立奎脱了上衣跳进舞池,点了一首更劲爆的快歌,根本连喝酒助兴的环节都不需要,他听到音乐就忘我地摇摆,场子一下子就热起来。战争年代,人们普遍压力大需要宣泄,所以烟酒和色|情产业反倒蓬勃发展。安立奎是夜店常客,他那身腱子肉站那儿就是活招牌,自他入池,吧台收银小哥就没停下来过,酒水哗哗入账,是酒吧老板今晚睡觉都能笑醒的程度。盛襄坐在吧台边,一手支腮,一手接连不断地往嘴里送薯条。
“帅哥,请你喝一杯吧。”陌生女郎往盛襄旁边的座位一座,扬手给自己点了一杯凯匹林纳,然后问,“帅哥要点什么?”
“再来一份薯条。”
搭讪的女郎有些尴尬,晃了晃手中的鸡尾酒,掏出一张小纸片压在盛襄的薯条盆下。
“等等。这是什么?”盛襄看了一眼小纸条。女郎挑了挑眉:“我的号码,你拨下面的转接号,让前台找……”
这年头信号昂贵,对普通人来说手机是稀罕物,通常是许多人共享一台座机。可女人还没说完,盛襄猛地站起来,声音听起来很凶,“这是你的电话号码?怎么是十三位数?”
女郎吓了一跳,没好气道:“公司的公用电话,前三位是区号,中间七位是电话号码,最后三位是我的转接号。土包子!你打没打过电话嘛!”
盛襄将纸条攥在手心里,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
“神经病吧……”女郎甩手离开,而盛襄终于抓着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小纸条,喃喃:“他怎么留了个九位数的号码。”
盛襄找到酒吧的公用电话,输入了岳庸白留下的数字,果不其然,这根本就不是一串电话号码!
他娘的!
盛襄朝空气舞了几拳,扭头跳进舞池,在嘈杂的音乐声中,他一把抓住跳得正嗨的男人,强行把他拉到了一个僻静点的角落。盛襄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安立奎拍拍他,“喂,终于发现自己失恋了?”
“他的车是你的吧?你一定有卫星定位!”盛襄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急促道,“你借我辆车!还来得及!”
“哈?”安立奎大为震惊,“不是吧兄弟,都这么晚了,你真打算追上去?人都不要你了,咱要点脸,OK?”
“放屁!”盛襄骂道,“他姓岳,又不是真岳飞,不是十二道金牌就能把他召回去的!”
安立奎听不懂,但他知道盛襄又在发疯了,只是正色道:“肖恩,我想你还不了解情况。你只是拿下了累西腓一座小城而已,还轮不到你管人造神的事。我已经对外发布了征兵令,散落全球的恩特成员收到消息也会响应。你要真有出息,就随我北上,拿下恩特会长的位子。”
提及恩特的事,盛襄冷静些许,“我没忘。只是奇迹这一次的行为逻辑很奇怪,我总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是了,你们Geist不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吗?你见到岳的那一刻,看到了什么?”
这一次,轮到安立奎笑不出来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看到……”
“你在说谎。”盛襄单刀直入,“谅你两秒钟里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谎言,干脆别说了吧。”
安立奎摸摸鼻尖,盛襄的直觉依然强得可怕,又或许这是一种伪装成直觉的缜密推理能力和洞悉人心的智力。他叹道:“阿庸给你留了东西。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句话不仅无法安抚盛襄,反而让盛襄心里更加淤塞:怎么有东西不能直接给他,反而要假以他人之手?
“那我不要!”他赌气。
“只要你在首都站稳脚跟,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安立奎诱惑道。
盛襄比了个中指,呵呵道:“我是什么蠢驴,非得有人在我眼前吊个苹果才能向前跑吗?安立奎,奇迹和其他事的轻重我分得清楚。我就要最后三天!不论结局怎样,三天后,我都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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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又下起了雨。夜半时分,窗外雨势厚重,硕大的雨滴凝结起来敲打着车前玻璃,发出“啪啪”的声响如同耳光,真让人厌烦。
雨势盛大,断然无法赶路了,只得将车停在荒野,在车厢里凑活一宿。盛襄盯着导航定位中的那个目标红点,眼睛通红,说不清是愤怒、爱恋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劳累,他听着暴雨打在大地上、击打铁板的那神志不清的尖叫,慢慢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盛襄睁眼时,发现目标又移动了很多。奇迹这家伙连车开得都比一般人更快!盛襄一边骂人,一边红着眼踩了脚油门追上去。
真正追到人已经到了傍晚。
照理说赶路途中完全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在车上睡,今天岳庸白却特意歪进一座小镇,在小镇上最好的驿店下榻。盛襄猜测是因为天气湿热,他很在意清洁,不得不下榻洗澡。
虽说是当地最好的驿店,终究还是简陋。石灰墙斑斑驳驳,墙角处堆着霉灰,雨季的潮气沁入地面使得两块地板的夹缝处长出了苔藓。
前台拦下盛襄,不付房费不让进。盛襄不想付钱,心一横,脸面都不要了:“我是去做生意的!”
此话一出,驿馆前厅坐着的一排夜鸟齐刷刷看过来。这些人除了都画着艳俗的妆容、穿着暴露的衣服,还真是男女老少。也难怪前台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哦”了一声,摊摊手道:“小费。”
盛襄给了他几枚硬币,前台就告诉他:“十点清场,拉不到生意必须出来,走廊里不允许留宿!”
盛襄点头称是。
盛夏的暑气里随时憋着一场暴雨,而当雨滴终于落下,便是倾盆直下毫无保留,像是天空发了大脾气。这样的天气,连职业夜鸟都选择在前厅打盹,消极怠工。
盛襄轻手轻脚地踏上那吱呀作响的楼梯,循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他敲响了客房的门。
第一次敲门,就敲错了。开门的是个大叔,挺着看起来能有8个月的大肚,上上下下打量他。早些来敲门的夜鸟都被他骂走了,盛襄又撞上来,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
这时候,隔壁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银白色的头发湿漉漉地垂至下颚,显然是刚洗完头。他一条毛巾随意地搭在他的颈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健硕的体魄,肌肉的线条夺目之极,连灯光都好似亮了几分。
“你来干什么?”那声音清冽,与这闷热潮湿的环境格格不入。
奇迹!盛襄在心里大叫。
大叔呆了几秒,对岳庸白道:“小伙子,你别搭理他!这种人有手有脚,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偏要自甘堕落!”
自甘堕落?盛襄福至心灵,学着夜鸟扭捏的腔调说:“老板,天气炎热难免肌体疲劳,需要来一份晚间按摩吗?”
岳庸白的目光从盛襄身上扫过,皱了皱眉。
“诶,考虑一下嘛!”盛襄撑开门板,“呲溜”钻进房间。
大叔指着盛襄,眉毛倒竖:“不得了,这年头夜鸟怎还能强买强卖!?”
盛襄扒着门框,探出半个脑袋:“关你屁事!我看他乐意得很!”说着“啪”地关上门。
大叔愣了愣,关上门直摇头,喃喃:“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