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总统府临时会议结束后仅十分钟内,黑河前线临时指挥部就接到了总统府的专线电话。
“将军,总统府来电。”副官推门而入之时,沈夜北正在与高级军官们探讨下一步作战计划。见所有人都齐齐向自己看来,副官下意识的低下头,抬手摸摸鼻子:“……是大总统本人。”
柳余缺拿着话筒也就等了不到两分钟,对面就传来了熟悉的低沉嗓音:“有什么事,说吧。”
都不用看,就凭那疲惫至极的声音,柳余缺此时已能想象出沈夜北那惨白病态的脸色了。然而就是这濒死似虚弱的嗓音,却无由来的让柳余缺立时就感到了心安:“廷钧,这种时候还来打扰你,真是抱歉啊。我知道前线战事吃紧,但……”
“没事。”沈夜北果断将他说废话的苗头掐死在萌芽之中:“有事直说。”
待柳余缺简单絮叨完,电话那头才再次传来沈夜北的声音:“这是小事,不必问我。”
“……”
柳余缺沉默了十几秒,然后在对方即将挂断电话之前及时开了尊口:“等一下。沈廷钧,你让我有话直说……可你为什么不有话直说?”
这是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沈夜北无意间皱了皱眉。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伪装出来的耐心也消耗殆尽:“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柳余缺耐着性子,强忍着心中的积怨已久:“你是不是早就对我不满了?”
不等沈夜北反驳,他就絮絮叨叨的开始了裹脚布似的抱怨:
“廷钧,我知道,我这个做哥哥的这些年对你……对你不住。为了革命,为了建设新联邦,为了我们的国族,我对你关爱太少,利用太多……可是廷钧,我也是没办法啊。如果我不是总统,我——”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卡了壳。卡壳过后,他旋即话锋一转:
“所以沈廷钧,为什么这次你告诉我让我等你回来,却迟迟不肯回来?”
柳余缺一口气说完,就听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无语的,嘲讽似的轻笑。
“刚才有一件事,你说的很对。”他缓缓开口,语气十分平静:“你是总统,不是普通人。记住这句话。”
“沈廷钧!”柳余缺有些急了。他隐约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不详”,而是一种长远意义上的、渐行渐远的不好预感。“你还记得十年前朝鲜半岛那次,你对我说的话么?!你……”
你是不是,早就不把我当兄弟了。
“我不会把你当成敌人,更不会害你。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
沈夜北平淡续道:“这句话,不要总是让我一遍又一遍的强调。成么?”
沈夜北,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抒发自己情感的人。他从不认为人际关系,或者换言之,情感联结是种值得深究的“学问”;之所以还能耐着性子跟那位过分优柔寡断的大总统谈论此事,不过是因为他不想因为内耗而影响接下来的政策推进罢了。
人类这种生物,终究还是被感性和情绪控制的动物。然而柳余缺若不是这样一个人,若也和高欢以及绝大多数政客那般“唯利是图”、热爱零和博弈,内耗将只增无减。
这就是人性,本质上属于非理性、动物性的人性,百无一用、除了造成无谓熵增(注1)、阻碍文明进步之外、就百无是处的人性。
人性(动物性)这种东西,有百害而无一益,但必须学会与之共处共生,否则就什么事都做不成。
“那你为什么说这件事是小事?现在举国都在激烈议论此事,已然引发了大面积的社会性恐慌,更有不怀好意之人和列强势力借机批评联邦直度……这种节骨眼儿上,你居然还认为这是小事?”
柳余缺又急又气,就差掀桌了。沈夜北闭了闭眼,忍了又忍,才勉强压抑住脾性:“柳汉韬……你听我说完。”
柳汉韬。
平平无奇三个字,让柳余缺一肚子邪火当即消了大半。见他不再抬杠,沈夜北轻咳一声,这才说下去:
“你想想,天下万民当初抛弃楚帝国支持联邦,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我们能实现所谓兹有旻拄?经历过几千年两脚羊苦难史的底层民众,会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理念吗?不过是为了能吃饱穿暖免遭兵祸连结罢了。我当初冒天下之大不韪屠戮西北又是为了什么,你真的明白么?”
柳余缺沉默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来:“……是,为了联邦将来的经济和民生,以及联邦的立国之本。”
也就是,法理上的合法性。
“很好,还算聪明。”沈夜北面无表情的点评了句,又道:“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也该清楚,手段和目的绝不可本末倒置。”
手段是什么,重要么?
是杀戮还是怀柔,是光明正大还是阴谋诡计,是零和博弈还是正和博弈,重要么?
京都火车站站前的惨事,一半自是因为西北屠城,可另一半原因是什么举世皆知,却举世皆不敢言。沈夜北敢说而且还敢做,不但敢做,还敢做绝。但凡是做绝就一定会付出与“做绝”程度匹配的惨烈后果,这个后果,他柳余缺不敢也不能够承担,便只能全部推给沈夜北这个“始作俑者”。
现在他把锅甩出去了,沈夜北也二话不说的全盘接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确确实实不该再继续纠缠于手段本身了。再纠结下去,就是浪费时间做无用功。
“……我知道了。”
柳余缺心情有些沉重,但不知为何,原本的担忧与恐惧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愧疚。他喉头哽了哽,强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声音也有些干涩:“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老沈。”
“好。”沈夜北没有半点陪着他继续“伤春悲秋”的意思,当即转到下一议题:“金融制度建设推进如何了?”
柳余缺这次答得痛快:“放心吧。你给我推荐的那批归国学者都很尽心尽力,预计下个月央行和货币储备直度就能落地了!”
大致沟通一番细节后,沈夜北语重心长、殷殷嘱托了句:“联邦并非工业强国,所以,目前所有金融制度都只能是门面,不要把重心放在无用之地上。”
“……”柳余缺不由有些惊愕。
不是哥们儿?那你之前还轰轰烈烈搞什么飞机的金融改革货币改革?
当然,以上这种愚蠢至极的问题,柳大总统是断断问不出来的,怕挨呲儿。他问出口的问题是相当谨慎的一句:“那,廷钧你的意思是,继续着眼重工业。”
“不错。”沈夜北郑重道:“确切地说,是实体工业。重工业为主,兼顾轻工业,鼓励和帮扶新兴民族企业建厂甚至出海……”
说到一半,就又自嘲的将话锋一转:“如果,这次危机能挺过去的话。”
柳余缺顺杆儿爬的追问:“这次和基辅罗斯作战,有什么困难的地方么?”他有些心虚的补充道:“有困难千万别硬挺,联邦中央这边能帮忙的地方,一定尽全力帮!”
对于他这种没有丝毫卵用的空头支票,沈夜北只是礼节性的笑笑,没说话。柳余缺正尴尬着,以为沈夜北断不可能接自己话茬之际,沈夜北却出乎他意料的接过了话茬:
“确实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啊?”
“不是让你出人出钱。”沈夜北语气听起来相当轻松:“老规矩,人和钱我负责,社会舆论和国会那边你负责。”
“什么社会舆论?”对于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柳余缺也有点懵。沈夜北“哦”了声,恍然似的:“这次与基辅罗斯的战争,会死很多人。”
柳余缺怔住了。
他知道沈夜北从来“不打诳语”,不对任何美好前景画大饼,也不对任何即将到来的灾厄夸大其词。沈夜北说“会死很多人”就意味着真的会死很多人——问题是,这个“很多”到底有多多?
“……为什么。”柳余缺在近乎眩晕似的混乱中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会死很多人?”
“因为这一次是立国之战。”
沈夜北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付出惨烈代价,基辅罗斯在东北、北部边患以及对联邦的渗透,就会永无休止。”
“会死多少人……”
“根据从基辅罗斯传来的情报,最终我方军人伤亡不会低于一百万人。”
一百万人……
一百万人?!
柳余缺像是猛地从梦中惊醒似的,一时间哑口无言。半晌,他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可是,我们前些时候,不是已经打赢了吗……”
沈夜北轻笑一声。这次却并非讥笑嘲讽,而是苦涩。
“柳汉韬,别装外宾了。”他长叹一声,像是要给什么盖棺定论似的:“比起我,你更该清楚其中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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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熵增,即若无持续的能量(如制度革新、文化活力、资源投入等)维持秩序,社会系统会自发趋向混乱、低效与失衡,如阶层固化、资源浪费或组织僵化(源自DeepSeek对熵增的社会学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