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最温良的动物绝不是羊。羊这种生物,吃饱喝足也会无缘无故顶撞主人,也会仅仅因为好奇吃掉鸡崽。然而同时,羊又是最喜欢从众的生物,如果头羊带头跳下悬崖,羊群也会同样义无反顾一个接一个送死。
这绝不是温良。这是愚蠢,既恶且蠢。
所以,每当有人说楚人是“骨子里的温良”,我就都会忍不住偷偷笑出声,哪怕在被窝里都会笑到睡不着觉,一直失眠到天明。
——异次元2037年,合众国文学出版社,《大楚第二帝国元首秘史·语录篇》
食草动物们想要没有食肉动物的天堂,于是祂出现了。可动物们很快就发现,许诺带来天堂的祂最终只能把它们带入地狱,一个连“地狱两字”都无法说出口的赛博地狱。
动物们的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选择了祂。动物们畏惧祂,憎恨祂,可动物们又都不想做第一个抗争的那一只。动物们都想等别的动物前人栽树、流血牺牲,自己毫发无损、后人乘凉,地狱于是永存。
——异次元2031年,合众国少儿出版社,《学前寓言三百则》第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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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面对楚国军队的冲锋了。
楚国人向来怕死,这一点人尽皆知;可眼下一波又一波舍命冲锋、用身体堵枪眼的楚人,却完全打破了他这最后的幻想。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些楚国士兵和此前那些毫无章法的新兵蛋子完全不同,无论进攻、骚扰还是撤退都相当冷静有序,配合天衣无缝……
打不动,停不下,逃不走,甩不脱。
他妈的,纯纯的狗皮膏药!
第一波楚兵冲上来,一换一死了几十个之后,大约一半人跟在楚兵屁股后面追进了密林。另一半人本想驻守原地防止被人偷家,可没想到楚军早已安排另一批伏兵,而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于是很快两方又各自死了几百人。
“全军回援,死守武器辎重!”
死了快一半人了,基辅罗斯指挥官才终于反应过来。恍然醒悟对手意图的指挥官一边高喊着命令,一边试图把被“分而化之”的俄族兵们叫回来。可惜孩子死了,奶来了——
晚啦!
一名杀红了眼的楚兵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坦*克前。还没等里面的驾驶员做出反应,这名士兵已经举起了手里的炸药包,跳上去掀开盖子,然后将炸药包狠狠的塞了进去。驾驶员刚想随手把这东西扔出去,却不料楚兵竟悍不畏死的抱住出口,用身体死死堵住了他唯一的生路——
“轰——!”
随着金属连同人体碎片血腥的散落一地,还在与楚兵焦头烂额缠斗的基辅罗斯大兵们,像是集体得了癔症似的纷纷看过去,硝烟弥漫的空气中一阵诡异死寂。
“……妈的。”不知是谁恶狠狠的啐了口:“带不走,就都炸了算球!”
Nooooooooooo!
谢尔盖在心里尖叫。可惜其他基辅罗斯人听不懂楚国话,没有谁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楚兵向后方辎重靠拢——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难想象了。阵型被冲的一塌糊涂的基辅罗斯囚徒大兵们,在督战队全部战死之后,麻溜儿的就地投降,成了开战以来第一批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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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前线捷报传来的几天前,京都城,火车站。
时至农历新年前夕,辛苦了一年的人们无论贫富贵贱,大多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回家过节,因而天刚蒙蒙亮、站前就已人满为患了: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已是刻在楚族灵魂深处的民族记忆和文化传承。
“妈妈,妈妈!”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儿笑着在旁边笑着,一边向走在身后的父母招手。
她叫王兰兰,她的父母王富贵和王李氏则是从x州老家前往京都城务工的工人。联邦成立以来,像这一家三口的情况在经济发达的省市数见不鲜——
在能自由用脚投票的时候,人群迁徙的方向就是财富与自由的方向。这个道理,永远不会过时。
“兰兰,慢点儿跑呀。”
王富贵和王李氏望着可爱的女儿,满脑满心的欢喜。联邦前段时间刚打过一场仗,如今又在打仗,可这些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老百姓啊,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不是吗?
“爸爸妈妈!”王兰兰格格的笑着。她向父母挥舞着胖胖的小手:“快看呀,我要飞起来啦——”
“轰!!!!!!!”
下一秒,她真的飞起来了。
四分五裂的肢体连带着从断处涌出的鲜血四溅,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红雨。伴随着刺耳的爆炸声和惊恐的尖叫声,人群开始像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王氏夫妇眼睁睁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被炸死,第一反应却居然不是悲痛或者愤怒,而是傻在了原地。
“神是无上的,不可亵渎的!无信者,下火狱去吧!”
刺耳的回鹘语响彻整条站前大街。七八个看起来与楚人毫无区别的回鹘人扯掉身上外衣,露出里面绑着的炸药。不少不知死活还在吃瓜的路人就这样,眼看着他们点燃了自己身上那些物事的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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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火车站爆炸案”的消息传到总统府时,柳余缺正在会见到访的暹罗王。
如今局势风云变幻,欧陆的局部性战争有向全世界蔓延的趋势。初步看去,安格鲁帝国与基辅罗斯已达成媾和、前者默许后者在远东进行扩**张以牵制大洋国对欧陆战场的干预,而后者则配合前者在欧陆战场的军事侵略行动、形成东西两面夹击之势。
乍一看去,被基辅罗斯直接针对的大楚联邦合众国似乎已是岌岌可危,可作为边缘小国的暹罗此时却主动找上了处于弱势的楚国,这在整个世界看来都未免过于不寻常:
——然而,仔细想想就不难想通了。
近年来东瀛帝国“专挑软柿子捏”在夜郎、安南、暹罗等东南亚小国燃起战火,试图复制西方列强在世界各地划分殖民地的“成功经验”,快速实现工业时代的原始积累。这种情况下,东南亚诸国自然最先想到的,当然就只能是向近在咫尺、且刚刚完成去封建化与名族统一的楚国求助,来抵抗来自已基本实现工业化的强国东瀛的殖民侵略。
柳余缺,作为一个秉持共和主义者和民zu主义的爱国者,对其他国家的事务兴趣并不大。但他也深知“朋友越多越好”这一朴素道理,因而态度自始至终都相当和蔼可亲,自觉且完美的扮演了总统府吉祥物这一角色。
然而,当秘书匆匆进来将火车站前案件告诉他时,这位素来喜欢笑的大总统,脸色骤然间就变了。
“抱歉,”他迅速起身,简短的结束了与暹罗王之间的谈话:“国王陛下,我有紧急事件需要处理。请恕我本人无法继续作陪,让副总理暂时替我接待您吧。”
暹罗王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见对方这样说,便也识趣的笑了笑。柳余缺快步离开会客室,来到会议室时宪警部、特情部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也早已到场等候了。他甚至来不及寒暄,开门见山的就问:“死伤多少人了?”
“大约七十人左右受重伤,十五人死亡。这个数字还只是案件发生当时的数字,后续可能还会上升。”段迫神色严峻的答道:“除自bao死亡的三人外,其余五名肇事者已经到案。”
“肇事者身份?”柳余缺死死的盯着秘书递过来的现场照片,眉头拧成了深深的川字。段迫没有马上回答,反而是特情部长霍秋笙先开了口:
“无一例外,都是回鹘人。”
饶是心里早有了答案,柳余缺还是险些当场晕倒。这一瞬间,他似乎回想起了之前自己“故意”放任这群隐藏的极/端/者回迁内陆那件事——
凡事有因必有果。如今,恶因终究结出了恶果。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之罪,没能把危险扼杀在苗头之中。
柳余缺在心底仰天长叹。
可身为总统,他必须在某些时刻“剥离”自己心里属于“普通人”的那一部分,把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郑治动物。沉默半晌之后,他缓缓开口道:“……好,我知道了。”
段迫立刻追问:“请问总统先生,是否立刻启动司法程序?”
“……”
柳余缺以手扶额,又是半晌沉默。大总统不发话,底下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说什么,于是僵硬诡异的气氛就这么持续了足足两分钟。
“唉……”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吉祥物才终于拿定了主意:“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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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原森林战役首战告捷当天。
中午。发报员将胜利的消息传回京都城,还没来得及吃午饭,紧接着就收到了从总统府传来的电报。
电报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京都火车站发生恶性刑事案件。”
没头没尾的一句,就像是平铺直叙的社会新闻报道。可这个消息却偏偏是从总统府传来的……
“柳大总统这是要你回去替他擦屁股了。”
秦兵冷静且一阵见血的指出:“换言之,他早就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但这个决定他想让你替他做。”
决定你来做,锅,当然也是你来背。
沈夜北头都没抬,对等上级指示的副官道:“告诉总统,先不要做出反应,即便司法流程也先不要走。”
顿了顿,像是担心柳余缺无法领会自己深意似的,又补充了句:“让他等我回去。”
副官带着这句完全不明就里的回复,不明就里的离开了。秦兵注视着副官离去的背影,不由有些担心:“夜北,你……你又要回去?前线的事……”
秦兵,自问理性远甚常人,可之前的教训还是让她至今心有余悸。还回去,而且还要处理跟回鹘人有关的事件——他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还想再被司法部门“整治”一次?
沈夜北看出了她的忧心。他反过来安慰她道:“放心,这次我不会再做什么‘过分’的事了。”
秦兵于是更惊讶了。
她仿佛从来都不认识他似的,语气有些难以置信:“……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留在这里,继续指挥战斗呢?如果不下令收拾那群回鹘,为何还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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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一月。
柳余缺这一等,就是一月有余。
报纸上,各路社论早已变着法儿的把沈夜北骂出了花。这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没有之前的西北屠城,便不会有如今的恐怖事件,更不会有无辜民众的惨死。至少目前为止,普通民众骂得最狠的第一个是回鹘人,第二个就是沈夜北——
火车站前的“事件”已经震惊了全世界。这种规模的“人祸”在整个世界都相当罕见,骇得外媒都纷纷暂停了对此前楚国屠城的“人道灾难”的指责,消停了几天之后,调转枪口,居然对恐怖事件视而不见,反而又开始了集体对沈夜北更加激烈的口诛笔伐。
“老沈啊老沈,你让我等,我都等你几天啦?怎么还不回来……”
这是柳余缺看到最新一期《大洋国每日新闻》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则是:“他妈的。”
头一次听见大总统居然出口成脏的秘书惊呆了。
“他妈的傻X洋鬼子!”
像是非要骂脏话才能解恨似的,柳余缺又重复了一遍。对着头版头条那个被血红色的大“X”覆盖的照片——照片上,刚刚出现的彩印技术下、沈夜北在西北沙漠督战时的彩色版军装形象,瘦得像是一株快要枯死的胡杨——他恨恨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血腥的“X”横贯照片上沈夜北的整张脸,着实触目惊心。就像是那些傲慢的白人记者用纸和笔给这位“西北屠夫”,判了个虚无的死刑。
参会的总统府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最后还是文宣部长梁铭先开口打破了尴尬:
“总统不必介怀。这不过是西洋列强自诩文明与人道主义,居高临下对后发国家的‘舆论审判’罢了,很正常。”
身为楚帝国维新三位主导人之一、反帝革命功臣,梁铭如今在联邦内的声望绝对不亚于身为总统的柳余缺。然而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仿佛已提前知了天命,说话永远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柳余缺负手走了几圈,然后停下:“先生的意思是?”
“我倒是觉着,”梁铭捋了捋颌下蓄起多年的长须,慢条斯理道:“这件事嘛,还是要听沈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