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若是施舍钱财,恐怕就不止同室操戈这么简单了。”
风剑心当然是知道的,人性有多么的贪婪可怕。她也曾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全靠沿街乞讨,吃残羹剩饭为生。仅仅因为一两碎银的横财就让她被其他叫花子割断手筋,那种痛楚,至今回想仍是令她心底发寒。
最终还是洛清依想出办法,她将袖中钱银分成两份转赠给茶摊的店家,一份是拜托他购买米面,在城外发放,救济难民。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其实于事无补,一旦银两用罄,升米恩,斗米仇,店家恐怕会遭来难民的报复。所以这第二份钱财就是让他到时关闭茶摊,另谋出路的。
温婷嘴上不饶人,恨恨道:“你们真是大善人,我温婷自愧不如,但是你们要知道,这种善举虽好,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且后患无穷。这东南受难的百姓千千万万,你们若是见一次便这般慷慨解囊,纵有万贯家私也是无济于事吧?”
嘴里这么说,转身却在店家手中压上自己的银钱,不等她们分说,就已经领着随从十一走在前头。
风剑心哑然失笑,这也是个嘴硬心软的,看着洛清依歉道:“师姐可是觉得我,太过心活面软,很是麻烦?”
洛清依牵过她的手,风剑心心中暖热,就听她道:“是。”
小师妹登时惶惶不安起来,急道:“师姐,你,你也这样觉得?那,那我往后……”
洛清依轻轻一指按在她的唇上,柔声叹息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若是对那些人冷眼旁观,那就不是你了。”
风剑心神情因她的话柔和,低眸道:“那要是,要是我对他们见死不救,师姐就不会喜欢我吗?”
她的眼睛明丽清澈,似有若无的在期待着什么,洛清依握紧她的皓腕,回答道:“其实,我喜欢的是你,其他人的生死跟我没有关系。”
“但是你刚刚不是说,我要是冷眼旁观,那就不是我……那……”
洛清依截住她的话,望着她,直看进她的眼睛里去,“心儿,你就是你。我只喜欢你,不论你是悲天悯人的仙女圣人,还是杀人如麻的妖女魔头,我都喜欢的,你知道吗?”
风剑心心中暖热,内心情潮肆意翻涌,若不是此时在长街之上,怕要情难自禁,缠着洛清依亲昵,最后终是怯生生道:“嗯。我知道。”
三人趁夜离开徐陵,直往淮溯。
一路所见,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越是靠近沿海,难民就越多,状况也越凄惨。流民们拖家带口从沿海边城赶往川北中部,向传说中“富庶的江南城市”逃迁。
这些人衣衫残破,形容狼狈,眼中的辉光早散,即使眼睁睁的看着亲人倒毙也无动于衷,颠沛流离的生活将他们磨砺成麻木不仁的模样。
年老体衰的老人早在逃难最开始的时候就多半已经死去,她们一行所见的,更多的是神损形销的父母和瘦骨嶙峋的孩童。
女人生来性软,虽然知道能力有限,但面对幼童眼中的盈盈期盼和纯澈微光,仍是不免软的一塌糊涂。
温婷让十一将从徐陵带出来的三匹骏马背负的干粮分发给众人,在随从出手将几个想要一拥而上抢夺食物的难民一拳打得不省人事后,望着面前孔武有力的男人,再看看这边骨瘦如柴的身板,最后也只能按照规矩,乖乖听凭分派。
风剑心和洛清依这时才体会到温婷这么个姑娘家却带着一名男性随从的原因,有些事情,男人确实会比女人方便得多,也更有威慑力。
但是,人的善意并不一定会得到同样善意的回报。四人御马经过城郊荒山时,遇上一伙强盗山匪拦路剪径。
看着这些人手里的钝刀和棍棒时,她们并不觉得意外。早在为流民分发食物时她们就早有预感,她们的善意一定会引人注目,比如眼前这些三餐不继,落草为寇的人。
因此,假如这些人没有对马上的三名少女流露出龌蹉的企图,没有说出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的话,风剑心原本是打算饶过他们的。
温婷性烈如火,比她更早出手,金棘软鞭至刚至柔,一鞭之力,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杀人殒命,莫说是食不果腹的流民草寇,就是内外兼修的江湖好手也生受不起!
长鞭一振,蛇影狂舞,带出风啸如虎,鞭火如龙,流民纷纷弃刀倒地,紧抱着胸前,哀嚎不止。
温婷翻身落马,正准备一鞭一个,敲碎他们的脑袋,道旁的树林里突然扑出来一伙妇人和孩童。她们跪倒在地,磕头不止,为她们当家的求饶乞命。
风剑心她们虽然早就知道林中尚有伏兵,却不曾想竟是这些剪径强盗的妻儿老小。看着这些泣涕涟涟,可怜弱小的妇孺,绝对不会让人联想到,她们在片刻之前,还在纵容和默许男人们对年轻姑娘即将会发生的暴行。
这些人几乎不会武功,却生生让风剑心和洛清依、温婷三人冷汗淋漓,肌骨生寒。
人性之恶,如此不过是管中窥豹而已。原来只要活着,就没有什么是无法忍耐的,尤其是对他人的恶!
如果这些人劫持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人呢?在这之前,还有没有其他的可怜人被他们所害呢?在此之后,还会不会有人受到伤害呢?
只要这些已经抛弃人性的恶人还活着,这种事情就一定会发生。但是要是将他们这班强盗一起杀死,他们的妻儿又该何以为生呢?
初入江湖的风剑心和洛清依忽然开始感到迷惘。赏善罚恶,快意江湖。但是善恶本来就不分明,强弱也能随时转换,那么这时她们又该如何处置呢?
温婷最终扬马而去。
风剑心留下劝人向善的话,随即也跟着洛清依离开。
她们不知道,纵容恶人是否正确,但是要她们看着年幼的妇孺失去依靠也同样于心何忍?只能期望着火玫瑰的这顿鞭子能让他在躺着的这一个月里,能够从此幡然醒悟……
洛清依靠在风剑心的怀里,身后的佳人怏怏不快,情绪低落,她的手覆上少女牵缰的手,无声安慰着她。
小师妹回过神来,对着她微笑,表示没有大碍,风剑心在她耳边幽幽叹道:“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洛清依侧颜露出疑惑的神色,风剑心缓缓道:“我分明没有救济苍生的宏愿,但是当我看到百姓民不聊生,穷极落草,老幼妇孺居然无以为家之时,还是会觉得难过,姐姐,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些?”
洛清依轻揺螓首,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单是你,就算是我,还有温姑娘那样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会对无处安身的流民痛下杀手。”
她的声音轻柔舒缓,就像是涧上清泉温和徜徉,磨平风剑心内心突兀的棱角。少女们倾心恋慕,心有灵犀,洛清依清楚她的心思,“不要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愤怒,你我能力至此,已是仁至义尽,你没有必要为自己不该承担的责任感到困扰。上有天子,下有朝臣,你我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愧于心即可,”
她侧过脸,微抬眼,望着小师妹,眸中是昳丽的光,道:“你已经足够好,你没对不起任何人,已经很好,很好。”
一言既出,情之所至,皆是面红耳热。
洛清依强忍着羞臊,理过她鬓边的发,说道:“看你这样子,楚老先生说的还真不错。”
风剑心怪道:“嗯?前辈说我什么坏话来着?”
洛清依轻笑:“他说,莫看风小姑娘年纪不大,可真像个一本正经的小学究哩,哈哈哈。”
夜路难行,一行人从傍晚赶到凌晨。洛清依和风剑心同乘一骑还好,还能不时的换人御马牵缰。
男性的体力甚好,十一就算连夜赶路也未显疲态,苦的是温婷。她一人一骑,无人替换,周遭又是平原大道,眼见淮溯近在眼前,她也懒得歇息,最后还是洛清依实在不忍,借给她怀抱。
“洛姑娘,你真好……”
话音刚落,温婷已迷迷糊糊捉着她的衣襟睡去。洛清依、风剑心见此哭笑不得,也只能无可奈何。
三人相处的时间虽然还短,但火玫瑰直爽坦荡,爱恨分明的性情却很让她们心生好感,因而风剑心才肯将师姐的怀抱暂借,别人哪有这个待遇?
十一在一旁拱手称谢,不胜感激。温婷性情豪烈,为人处事风风火火,极少有至交好友,对主人能交上这样愿意交付后背的朋友,十一他当然是乐见其成。
淮溯寅时一刻开城,此时还不到丑时,城门已经在望,三人御马缓行。一直到城门下,等卯时的晨钟一响,守城官军懒散惺忪的前来开启城门。
东南倭患,流民不绝,淮溯与徐陵相同,也是横关设卡,见城门下立着三骑四人,来人的衣裳华美,显然绝非流民,随意盘问两句,即刻开门通行。
此时盛夏,天色朦胧清明。
四人走过大半日的路程,早已人困马乏,一进城,十一立刻就去寻找客店居住。在这个时候敲门,自然免不得店主人的埋怨白眼,但一见到门口站立着的彪形大汉那副怒目金刚的模样,登时就噤若寒蝉。
将温婷送进客房,风剑心和洛清依再用热水洗浴更衣,随后二人同寝,和衣睡下,睡前的情人秘话自不必提。
等到天边红光浸染,晨色微明,忽听铜钟示警,随后响起一阵紧锣密鼓,城中街坊市井噪声大作,人声足音直如雷霆由远至近,滚滚而来。
风剑心和洛清依蓦然惊醒,就听见楼下街道众人奔走相告,“倭寇来啦!倭寇来啦!”
倭寇?
风洛二人闻声警觉,立刻从懵懂迷糊之中回过神来。听到人声四起,城中大乱,还有些不明所以。
她们刚穿好靴,取过剑,房门大开,温婷疾迎上来,三人一齐下楼,就见到魁梧挺拔的男人早已等在堂中。
洛清依急道:“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倭寇?”
温婷怪道:“城中正奔走相告,想来没有听错。但是倭寇怎么会打到淮溯来?这里可是川北的腹地,与临海边城相距甚远,就凭倭寇那点人,袭扰边境渔村,打劫沿海船队还行,怎么可能打到川中来?”
“而且,先不说他们能不能长驱直入打进来。倭寇没有攻城的利器,根本打不穿各州府城墙的防御。就算他们侥幸偷袭成功,也不可能守得住占领的城池啊。”
值得怀疑的地方太多太多,但此时淮溯城中人潮涌动,百姓奔走相告,高声示警的情况却是真实存在的。
这些人面上俱是恐惧和惊惶,他们奔跑回家开始收拾细软,携妻带子,大有要举家逃迁的阵势。
仅是风闻倭寇攻城的消息,竟然能让一城百姓狼奔彘突,惶惶逃窜,可见倭寇凶名之甚,官军武威之弱,足令川北百姓闻风丧胆!
四人跃上城内街道的屋顶,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径直往城门方向而去。
角声震天,城防士兵披坚执锐开始登上城墙甬道,将领模样的军官正在城楼上布置城防。见四人冲向城楼,士兵立刻持枪威吓道:“来者何人?城防要务,前方止步,否则以奸细论处!”
十一不管不顾,一马当先,挥起铁臂铜拳横冲直撞,带倒一干守城的军士,三人趁乱登上城楼。
“你们是什么人?”
守城将领拔剑怒吼,众军合围过来,三人无暇多顾,举目城下,却是神情愕然。
风闻倭寇攻城,三人还道强贼有千军万马兵临城下,凝眸看去,却只见远处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在奔走逃命,口中疾呼救命,踉跄着往城关的方向过来。
在他们身后是一群浪人装束的东洋流亡武士高举着长刀,满脸尽是兴致高涨,狂热嗜血的神情。耳边听到的是狂徒浪人们咿咿呀呀,叽里呱啦的叫唤和怒吼,还夹杂着“站住!哈哈哈哈!都不许跑!”之类的汉语。
就像是饥饿的狼群在追逐着贫弱的群羊,倭寇兴奋的将残酷的利刃刺进落后跌倒的流民身体里,拔出刀,带出猩红的鲜血。这让他们的情绪愈发高涨。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这仅仅是一次惨无人道的狩猎。他们并不刻意的将人群围起来消灭,而是兴致勃勃的看着不断有人脱离流民的队伍,观察着落单倒地的猎物,任由他们宣泄杀戮的欲望。
眼前视线所及的城门和军容齐整的士兵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丝毫的威胁和忌惮,反而让这些灭绝人性的畜生发出挑衅般,更加狂热的呼声。
紧闭的城门没有成为御敌于外的铁壁,却成为逃亡到这里的流民心中最后的绝望。
二三百名齐人竟被区区不到四十人的东洋贼寇任意肆虐残杀,以此取乐,这样的情景,既可悲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