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季先生却平白无故觉得和这小姑娘亲切起来。
这处洞府到底是上官逢的“仙居”,季先生不宜久留。再探视片刻,随即不舍的从帘洞出来。
季先生在洞外盘膝而坐,将瑶琴横在膝前,竟而开始拨动琴弦。这次弹琴,他没用半分内力,甚至刻意将琴声压得极轻,似是生怕会扰人清梦。
琴音时而欢快洒脱,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喜不自胜,当真是喜怒无常,悲欢莫测。上官逢与他在这谷中对峙八年之久,还从未见他如此情绪外放,不能自抑的时候。
“你认得那小姑娘?上官还从未见过季先生这般情难自禁。”
沧海与昆仑关系微妙,既是盟友,也相互制约。季尊主与上官仙子关系相类,二人虽在白鳞金蛟之事上意见相左,兵刃相见,可相安无事时,却是相敬相重的朋友。
季尊主琴音倏止,回首笑道:“让逢姑娘见笑。此子与我渊源极深,不瞒逢姑娘,季某在此求取宝玉,正是为她。”
上官逢道:“愿闻其详。”
季先生说道,“这小姑娘天生残脉,早年用药过度,以致真气紊乱,脉损体衰。如若不能取水玉为辅,助她导气归元,修残补缺,则有走火入魔或是体衰气绝而亡。”
他说这些话时真情实意,谁知上官逢闻言却不悦道:“看来季尊主还是不肯放弃屠蛟夺玉之事。你要取神玉就罢,何必要拿这小姑娘编造谎言欺我?”
“逢姑娘这是何意?”
上官逢道:“这小姑娘确实神虚体弱,经脉虽残,也是伤重所致,何来天生残脉之说?尊主这是欺我不懂岐黄之术,不识经脉之象吗?”
季先生闻言也是云里雾里,思量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清儿天生残脉绝无虚假,莫非,莫非……莫非这南宫浮医术当真如此高明,就连这等世间名医束手无策的残脉病骨也能治愈?还是说……”
她不是清儿?
心念及此,倏然色变。
认真回想起那小姑娘的样貌,确实和八年前他见时的模样大不相同。原先他还道是少女的容貌易变,这些年的病痛折磨让她形容憔悴也说不定。现在想起,这小姑娘的面容骨相和他那两位义弟义妹实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难道,他真的认错了人?
可是她身上的那块玉璧又是怎么回事……
上官逢将他神情凝重,面有疑色,说道:“季先生若是不信,可去自行替她把脉。”
青裳男子当然相信上官逢。正因为是对手,也是朋友,所以清楚对方光明磊落的品性。最后也只能道:“等她醒转过来后,我须得好好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官逢给风剑心服下的不是寻常丹药,而是昆仑的顶级救命仙药,名曰:聚魂丹。传说服过此药,就是死人即将散去的三魂七魄都能拉回一魂二魄来,是真正万金难求的灵物。
风剑心先有龙涎温养伤势,再有灵丹救命,现在就是想死也难。昏迷的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在如真如幻的梦境来辗转徘徊不知多少时候,飘渺的魂魄终是从阴曹地府的鬼门关前强拉回来。
等到她意识渐渐回拢,耳边依稀听见湍流之声,想要睁开眼睛时,却觉眼帘甚重,不能掀起。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先感觉到动作的是手指,然后通过指尖,慢慢找回些许知觉,随即身体的知觉传达到全身,四肢百骸的疼痛感渐渐清晰起来,浑身的伤势也如烈火焚烧那般惨烈,让她无意识的发出嘤咛声。
“她醒了……”
她听见有人这样说。这声音轻柔端静,和师姐的有些相似,却比大师姐要成熟沉稳的多。
她艰难的,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所见慢慢清晰,面前出现的是男人的面容。
男人……
男人?!
风剑心蓦地惊醒,就要立身坐起。不料身体还未动,先牵动伤口,当即“啊呀!”叫出声来,跌回石榻上。
季先生见她惊恐,连忙安慰,“小姑娘莫要激动,当心你的伤。我们,不是坏人。”
风剑心这时看见,不远处还站着一名女子,那女子仙姿玉貌,清婉出尘,和大师姐有些相似,这让她稍稍安定心神。
睁开眼睛,入目所及是怪石嶙峋的洞顶。目光沉落,看见床边站着的是两名相貌出众的男女。风剑心意识恍惚,呓道:“嗯?我,我这是到了天上,还是入了地府?”
季先生哭笑不得反问,“你说呢?”
风剑心混沌思量,喃喃说道:“我这是在天上吗?传说地府里的无常鬼差可没有这般好看……”
说罢,似是受宠若惊,自语道:“想不到,我这样的人居然能到天上……”
季先生也不再作弄她,直言道:“傻孩子,这里既不是仙宫也不是地府,这是人间,你还活着。”
风剑心懵懵懂懂的应声,“我还活着……”忽然瞪圆眼睛,“什么?我,我还活着?”似是难以置信。很快,回归的意识和身体的感知告诉她,这确然是无误的事实。
上官逢提着兽皮水壶,拔掉木塞,走到床边将她小心扶起半身,然后将壶嘴凑到她的唇边。壶里是她调制的温养内伤的灵液。风剑心闻到壶里那阵如兰似桂的淡香,蓦地睁圆眼睛,感激的望着这位姐姐,然后小口汲食壶里的琼浆。
灵液进腹不过顷刻,风剑心似乎能感觉到残破的经脉骨骼开始发热,身体四肢为之舒轻。
“谢谢姐姐,谢谢叔叔。”
上官逢神色倏僵,季先生知她武功虽极高,涉世却甚浅,怕是难以应付他人感激的好意,差些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风剑心见他们神情怪异,再次致谢道:“谢谢叔叔姐姐救我,我,晚辈感激不尽。”
人是金蛟带回来的,救命的是上官逢的灵药,季先生实在是受之无愧,心里颇虚。
他等小姑娘平复心情,终是忍不住问道:“小姑娘,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到这里来?”
风剑心抬起双臂,勉强作揖道:“是,是晚辈失礼,小的名叫风剑心,是,是……”
季先生满眼震惊,突然抓住她的肩,难以置信道:“你说,你叫什么?”
“痛,痛痛!”
青裳的季先生武功高绝,无意识出手不知轻重。风剑心伤势才稍稍缓和,哪里经得起这般力道,右肩险些就要被他抓碎。上官逢出言清斥:“季尊主,请你松手!”
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季先生连忙松掌,歉声道:“对不住,季某这是情急所致,还望小友见谅。”此时他再看向风剑心时,就已不如初时亲切。说话时,从怀里取出某件事物,直接在风剑心面前摊开,问道:“你姓风,那这玉璧从何而来?”
风剑心看清那物,眼睛倏然瞪圆。那块玉璧,不正是洛清依送给她的临别赠物吗?她下意识往脖颈抓去,颈间果然无物,随即立刻伸手想要抢回玉璧,“你还我!”
季先生轻松让过,冷声道:“你不说清楚此物的来历,我便不能让你拿回去。”
若是先前,这两位救她性命,她原要将前因后故和盘托出,可经陵河祸事,她不知眼前之人与剑宗是敌是友,就不敢轻易露出底细。季先生见她抿唇不语,对这小姑娘不屑用强,遂出言诈她,“此璧原是我赠故人之物,缘何会到你的手中?莫非,是你悄悄偷出来的?”
风剑心不语。季先生有意激她,冷笑道:“不是你偷的,那就是给你的人偷的了?”
风剑心当即驳斥,“你胡说!大师姐绝不会偷你的东西!”惊觉失言,风剑心连忙止住。
季先生听她称呼“师姐”,心里已有几分计较。他收敛冷意,温声道:“小姑娘,你告诉我,你的那位大师姐,是否名唤洛清依?”
风剑心眸光倏亮,道:“正是,叔叔你怎么知道?”季先生续道:“这是她的玉璧,为什么会在你的手里?”
风剑心暗忖,他既然知道这是师姐之物,难道是和师姐相识之人?要是他和师姐有仇,我宁死也不透露她的行踪就是。想通此节,她索性问道:“玉璧是大师姐相送我的,前辈难道认识我师姐?”
季先生闻言忽笑,“哈哈哈,此物正是季某贺小侄出生所赠,上面的‘仙福永寿’四字就是季某亲手刻上去的。清儿既然肯将这玉璧送你,想来你们师姐妹关系匪浅。”
他将玉璧交还给风剑心。风剑心紧握玉璧,不禁面红心热。以她和大师姐的关系,也不知能不能当“关系匪浅”四字。
季先生继续问她,“你既然称她师姐,想来也是剑宗的弟子吧?小姑娘是剑门七子哪位门下?”
既然师姐愿意将此人所赠玉璧挂在颈间,想来和这位前辈颇有渊源。风剑心也不瞒他,“师父她老人家姓秦,江湖上都称她为‘冷月剑’。”
季先生当真是惊喜交集,眼神炽烈,直呼,“天意啊,天意……居然是三妹的弟子。你师父她还好吗?和你大师伯可是恩爱如初啊?”
岂料风剑心闻言眸光黯淡,低眉垂脸,神情哀痛。季先生见她如此,不由心惊胆悬,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但听风剑心哀道:“师父和师公,她们两位已仙去多年……”
季先生面色煞白,双目圆睁,直直的盯着她,难以置信。
“什么?你说什么?不可能!这不可能!二弟和三妹怎会?你在骗我!”
季先生情绪失控,伸手要来抓风剑心的胳膊,上官逢早有防备,抬掌将他挡开,“季先生,稍安勿躁。”
青裳客两眼通红,瞪着风剑心道:“你说!你师父师伯当真……”风剑心吓得心魂俱颤,仍是颔首,据实相告:“是,师父师公俱已登仙。”
青裳客身躯战战,悲怒不胜,恨声道:“好,你说。我那二弟和三妹,他们是怎么死的?”
风剑心虽是心魂俱颤,还是道:“你,你是师父和师公的义兄?”
季先生强压悲意,黯然道:“不错。你师公名叫洛君儒,你师父就是秦绣心,他们是剑宗的日月双剑,对不对?”
风剑心颔首称是。见他双目盈泪,神情哀痛,已然信他七八分,遂将三年前日月双剑身陨的真相磕磕绊绊的叙述出来。当时在聚义山匪寨,她发热昏迷,其中有些细节她也不太清楚,不过讲到秦绣心帮她喂药,为她嘘寒问暖时,仍然感动良深。说到某个大恶人杀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时,还是心有余悸。
季先生随着她的叙述心情起伏不定。时而愤恨,时而伤情,听到洛君儒被恶人一剑削断腰脊,秦绣心自绝而死时,他满面怒容,神情阴沉可怕,拳筋暴起,嘴角都咬出血来。最后,他从风剑心的嘴里听见大恶人的名字。
鬼王——
易狂吾!
“姓易的!你这老匹夫!”
青裳客忽然暴声怒喝,霎时山摇地动,似有无尽的悲恨。所幸上官逢及时封住风剑心的听会,听宫两处穴道,否则非要叫他这声怒喝振聋不可。暴吼稍歇,季先生不禁悔叹,“川北沧州,距此不足六百里,我竟然,我竟然……二弟,三妹,是大哥对不住你们啊!”
季先生拂袖而去,径直穿过流瀑,消失在水幕之后。
上官逢没解开风剑心的听穴,反而自己暗暗运功抵御。果然岩窟之外忽然传来阵阵怒吼,可谓惊雷乍起,声上云霄,音波甚至将流瀑吹进岩窟之内,洞外咆哮怒吼,轰隆雷声不绝于耳,风剑心完全不明所以,上官逢却知道这是季先生在对湖中发掌宣泄,怒吼激起的滔天巨浪所致。
这阵轰隆鸣动之声持续有半个时辰之久,就连上官逢也不得不感慨这人真气浑厚,源源不绝。未多时,雷动之声缓息,季先生再进来时已是形神憔悴,内息紊乱。他进来后看过风剑心一眼,随即发出沉沉的叹息,似是不忍触景伤怀,转而再出洞府。
风剑心此时还懵然不知,上官逢解开她的听穴,说道:“你先在此好生休养,我去给你做碗鱼汤。”
风剑心登时受宠若惊,就要起身,“不劳姐姐,我,我……”
上官逢脚步微顿,回眸道:“我复姓上官,单名逢,你可以叫我姑姑。”说罢,衣袖一摆,掀开瀑布,径直走出洞去,这般清擢的身姿,真如仙人施展神通那样,使人瞠目结舌。唯留风剑心犹自疑惑呢喃,“姑姑?”
风剑心重伤初愈,体内聚魂丹和续灵散作用,喝过上官逢的鱼汤过后,再度沉沉睡去。梦里梦见洛清依那副惊惶无措的模样,早晨醒来时就不由泛起阵阵心悸,挑起茫茫思念。
直到午时,季先生复来相见,上官逢随在其后探视。救命之恩,恩同再造。风剑心对他们甚是恭恭敬敬,谦和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