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方觉得好痛。他扭着剑眉,嘶嘶龇牙,发现亲随正端详自己,辛苦憋着笑。
宝翔便绷不住脸,先无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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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一行,从帝京出发,一路跋山涉水,数日后,终于近了蓟辽总督府(5)所在的宣府城。
苏韧此来,身负要务,只带一班锦衣卫兄弟。除了新任百户谭飞,官复原职的千户雷风,还有一位是北海帮“老九”——官居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名叫端长宁。此人乃景阳宫淑妃端氏侄子,精于棍棒,曾在地安门擂台上大展身手过。端长宁状貌纤颀,惜字如金。凡遇险要,他都会率先带手下过去勘探。若有雨天行路,他总在前面骑马保护,让小飞跟随苏韧马后。每过雄关山口,他均不忘拿出地图对照,再据变化标注一二。
苏韧头一回出关,向来留心风物地理。他只要询问端长宁,对方有问必答,不厌其详。
苏韧暗喜端长宁谨厚。他揣度:以皇帝君心难测,端长宁姑母稳居妃位,想必亦有家风之故。
除了这些“自己人”,还有位皇帝临时指派的从官。不是旁人,正是在赛马会上惜败的宣威将军林镇。皇帝说:让林镇一起历练。可锦衣卫上下似对林镇抱有成见。端长宁本是个无话的,小飞差着辈,雷风粗人爽语,都与林镇周旋不了。唯有苏韧,虽心中防备林镇,但不愿过分冷落了他,时不时同他聊上几句。林镇到关外,依然华服靓饰,在驿站只吃得惯小灶,衣帽隔日必要换一套洁净的。其余众人从苏韧打头,均着简素猎装,成日风尘仆仆。以林镇之做派,自然是与大家格格不入。他自己也显得落落寡合,老和他的随从拖在大队人马的末尾。
苏韧出帝京,每日都会笔录沿途行迹,以备回去供圣上御览。
此刻,众人驻马暂歇。苏韧举目远望宣府,只见群山绵亘,晴翠拥城。
他请教并骑的端长宁:“端佥事,城里那座高楼有名字吗?”
“大人,此楼是成祖爷时初建廖制台重修过的,名叫‘镇朔楼’。是取克制北虏之意。”
苏韧在私下已称端长宁“九弟”,对方则喊他“二哥”。可林镇跟前,大伙心照不宣,都有所掩饰。
小飞举鞭道:“看,城楼有军士摇动旗帜!”
雷风大马金刀,踞在块石头上:“欸,有队人马出城了。啧啧,会不会是叶老哥呀?”
林镇正由随从伺候洗脸。他神色忽阴,背向城门。
小飞翘首半晌,喜道:“我看是他!……哥!哥哥,我来啦!”
小飞催马向前,那队人里有匹骏马骤然突奔,扬起一阵烟尘。
一个青年武官朗声笑道:“哈哈,怪不得我头上喜鹊叫,是咱的小鹞(yao)子先飞来了!喝!我家小飞可真出息了!”
苏韧听那 “哈哈”语气,蓦然记起宝翔。再看那武官,身材魁伟,方口含笑,腰带上别着一个乌木小酒壶,倒有丝宝翔亲兄弟的影子。
小飞简直飞扑过去。那武官洒落跳下马,把小飞连腰截住,将他像小孩一样抱转个圈。
小飞眼带泪花,听不清对他诉说何语。
端长宁在苏韧耳边道:“小飞儿时,最黏七哥。”
苏韧已明了那是何人。金文文说过:北海帮的老七——此人少时曾在锦衣卫训练,但最后却成不了锦衣卫。父亲早逝,他子承父业回到北边。他,几乎是对宝翔五体投地的一位。
那武官快步向苏韧马头行礼:“苏大人在上,在下是宣府前卫(6)指挥同知——叶琪。大人一路辛苦,廖制台让在下出城迎接。在下带路,请各位大人跟我走。”
苏韧含笑,微俯身道:“大伙为国都是不辞辛苦。耳闻不如目睹,叶同知果有英雄丰采。既总督大人正等我等拜遏,有劳叶大人了。”
叶琪笑着,与端长宁拉拉手。回头看到雷风,猛拍他一巴掌:“阿风你这狗才,又闯祸!”
雷风铁塔似身子,打个踉跄,唬着脸指指后面。林镇已上马背,眼不知瞟向何方。
叶琪瞳孔变大,歪嘴道:“哈哈,算命的说我本月是:‘乌鸦喜鹊,同堂而叫’。真不该不信邪!人家可是‘孙猴子照镜子——目中无人’的。林将军,您贵脚踏贱地,久违喽!”
林镇嘴唇发白,昂首道:“哪里话?叶指挥,下官可是‘癞蛤蟆做垫脚石——担当不起’啊!”
苏韧自看出端倪。只不知二人有何故事,一时也不便问。
叶琪收住笑,飞身上马,领着一大群人往宣府城而去。
到了城中,远客不便直接拜见总督,先被叶琪请到叶宅里整饬。
林镇的跟班告诉苏韧说:“苏大人,我家大人去‘隆昌驿’暂歇。待会在总督府门前,与您等会合。”
叶琪一声不吭。雷风“哼哼”鼻孔出气。苏韧忙说声“好”。
苏韧已见识过两京的绮丽名苑,进了叶家大门,看叶氏宅邸,甚觉朴素。虽有参天古木,却挂着箭靶。庭后芳草萋萋,散养着牛犊羊羔。葡萄藤架,绿蔓缠绕。独有个铺着黄沙,放着障碍的小型马场。有群儿童穿着箭衣正练习马术,见叶琪领着客,纷纷招手。苏韧满面笑容,也回招手。
叶琪牵着小飞,陪着苏韧,进入内室。室内有副走笔龙蛇的大字,字迹苏韧莫名熟悉: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7)
刚一关门,叶琪恭敬跪倒,在苏韧面前道:“二哥,再受小弟一拜!小弟常听老大说起您,渴想久了。之前未知二哥身份,在京未尝请安,亦未能牵马持鞭,近来常引以为恨。今日终于有幸瞻仰二哥音容,倍觉亲切!老大不在,小弟们追随二哥是一样的。小弟若有不足处,还请二哥教诲!”
苏韧双手扶起叶琪,娓娓说:“七弟请起。咱们一门兄弟,不说客套话。老大曾交待:七弟武艺高强,义薄云天。我对你我晤面,盼望已久。今日得偿夙愿,喜不自胜。还望兄弟同心,以国家为重!”
会说话,是苏韧天生本事。何况,他每每有备而来。
苏韧说完,从怀里掏出个雨花石扳指,云纹底金红砂,正是他在南京时挑选的。
他亲手给叶琪戴上,尺寸正好。叶琪喜悦:“多谢二哥!”
“嗯,我就猜七弟你手大。软弓,长箭,快马,轻刀。御敌四宝,我听闻弟弟都有。这扳指是我家乡雨花石所磨制——不贵重。你若不嫌弃,射箭时可用着玩。我还知你喜欢好箭。开春时,陕甘总督进给宫廷三大筐陇西箭,我特问万岁讨了来。回头,你替我分给亲友来试试。”
叶琪似颇感动。苏韧低头见他腰间配着把铁鋄金刀(8),指刀笑问:“此便是传说中的‘久安’刀?”
叶琪赶紧解下给苏韧。苏韧观赏片刻,莞尔道:“我听金五哥说,这宝刀一金一银。金名‘久安’,银名‘升平’。二刀同心齐出,难关可解。当年你祖上立下战功,成祖爷将一对宝刀都赐下。‘久安’在我手,‘升平’可否一并让我开眼?”
叶琪脸由红转青,抿嘴垂头,重重“唉”了一声。
苏韧立刻领会,柔声安慰:“刀已不在?不碍事。‘久安’是金为正,有此足矣。”
“二哥说的对!世间无圆满。哥哥请先更衣,我去照拂下九弟他们。”
叶琪离开。苏韧自用刷子扫帽上尘土,问小飞:“他另一把刀,丢了?”
小飞将干净罩衫抖抖,恨声道:“哪是丢了?给白眼狼骗去了。那人倒好意思……呵呵。”
苏韧何等憬悟,联想蛛丝马迹,自己都难以置信。他顿了顿,失笑道:“咦,他送给了林镇?”
小飞瞪圆眼,实想不通苏韧怎么能立刻解谜了。
苏韧道:“我曾见过林镇配有把铁鋄银刀,酷似叶琪这把。可这次来宣府,尚未见他露出来。”
小飞帮着苏韧换衣,愤愤说:“咱锦衣卫兄弟不喜林镇,仅是因人家出风头阔绰吗?不是的。我幼时,老见他借光用咱锦衣卫场地,跟着七哥学骑射,弓马都是七哥的。好多事我长大是听别的哥哥们数落的:当日林镇只是寄人篱下,他从兄只在当个穷京官,能给他吃饭穿衣不赖了。寒碜的林镇在马场外遭泼皮欺负,是七哥拦下的。七哥大方又仗义,京中有名。林镇会巴结,骗七哥做了好朋友,占了许多便宜。连天下名刀‘升平’——七哥都给他当生日礼。他说以后一定会报答七哥,却转身投了蔡扬府。再后来,七哥离京回北边,他铁了心当蔡家狗,两人便割席断交了。七哥大约没问他讨还宝刀,这种人——讨也讨不回来。他如今有的是金银,还要那把刀为甚么?侮辱七哥傻?显摆他能耐?呵,真是个天生的蔡党:横竖没有心!”
苏韧听后想:无心之人,无情无疚,不在乎一切。如林镇真寒酸过,之后爱钱爱摆谱,怎能说他没心?人心善变,岂能永远志同道合?别说少年人心性转得快。便是童年的生死友谊,可能都会成了嫌隙。彼此间恩怨,外人往往只知一,不知二,哪能道清楚?小飞见识少,才如此不平。
少年热血,别人说是不听的。非要经历,才能蜕变。苏韧因娘子爱惜小飞,对这少年真上了心。
苏韧来意机密,不欲惊动府民。因此他与兄弟们相约好,换得也只是忠靖冠,并窄袖直身。
众人再出叶府,已是日落。金乌西坠,暮鼓阵阵,街旁有不少边民在卖货。
晚霞罩长街,苏韧正盘算着,却听队伍头上一阵争吵。原来雷风光顾看城景,一不留神马走偏了,踩坏个摆地摊的民妇的货。那妇女一身胡服,火气极大,拉着雷风衣衫,用瓦剌话大叫。雷风不懂番语,觉得此女蛮横,也大为光火。苏韧倒是听清,她说得不过是:“赔钱,赔钱!”
他问叶琪:“瓦剌人可在宣府做买卖?”
叶琪说:“他们是几十年前被俘获的我朝人后代。瓦剌人欺压他们,他们不堪凌辱,投向我境。廖制台来后专设官员管辖安抚,号称‘新民’。他们靠便利在边境来回运点东西,城内也做些生意。”
苏韧了然:“既如此,赔钱便是。”
叶琪忙掏钱袋,苏韧已从袖中拿快银子递给民妇,还用瓦剌语说了几句。
那民妇旋即转怒为安,还对苏韧拜了拜。雷风气道:“她不讲理!”
苏韧拨过马头:“咱出来是为了与百姓置气?世上能用钱解决的事儿,其实都不算大事。‘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你不知道?嗯,那等咱回家,去找书补补。”
雷风不敢多嘴。叶琪忍不住笑。
苏韧侧头,路边“清远楼”的匾额落入眼帘,楼上有位红面虬须的老者,正注视着他们。
与苏韧目光交汇,那老者作了个揖,苏韧点了点头。
叶琪告诉苏韧:“这老人,便是‘新民’领袖,名叫冒海山。”
总督府连着孔庙。官舍宏敞整洁,军士守卫森严。
苏韧等,正遇着一排马车离开。换了身锦衣的林镇,站门槛外目送。
除了第一辆车下了帘子,其余车上都堆积着装粮草的麻袋。
苏韧下马,看似随意问:“那是何人?”
林镇答:“唔,是蔡文献公的老熟人——一位山西巨贾。”
苏韧知朝廷边境粮草,主要靠晋商运送。战事临近,这类人出入督府,实属平常,便没多话。
既会合林镇,苏韧便同出迎的廖严幕僚寒暄几句,一群人同去见总督,沿路古树夹峙(shi),丁香繁枝花茂。淡紫色香雪海中,廖总督布衣布鞋,套件淡黄罩甲,正查看件桶型的物事。
见了他们,廖严理了理长髯,道:“你们来得正好!这‘百虎齐奔箭’,一次能发射百矢。祖宗武备机锋,不可小觑!”
苏韧等人均是晚辈,要行大礼。廖严止道:“不用!怎么着,一路骑马,你们小年青膝盖不疼?嘉墨瘦了,你那差事繁重,朝廷就不该再派你来这边,哪有把人往过劳死里用的。小林倒胖了,老在皇宫当人样子,髀(bi)里肉生,何日能建功呢?”
苏韧微笑而已。林镇捏了自己一把:“制台大人若用得着下官,下官不回京长膘也罢。”
廖严摆手:“你在京呆惯了。北边风吹日晒,水土不服。且此地军事繁冗,北狄蠢动,若你们要熟悉起来,不止一年半载!你们拱卫京畿的,现看富贵清闲,保不准有一天才是关键。”
廖严热情,一一接见众人。特别是对小飞,他关怀殷切,除了问赛马,还叮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