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者,而是那些爱看戏捧角的人。
听到有节奏叩门,他撑着拐杖去开。两个黑衣宦官立于门前,像是一色木人。
“苏大人,范公公有请。”
苏韧点头,回首望眼尸体。
他们说:“这里我们会处理。”
那两人夹着苏韧,健步如飞。七拐八弯,苏韧到了一间空旷的殿堂。
柳夏跪在台阶上,一声不吭。苏韧进了殿,黑衣人关上门。
范忠坐在蒲团上,玩赏手中的拐杖,笑声尖细:“苏嘉墨,你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苏韧居然笑了笑,跪下道:“老先生恐怕已知道情由了,下官随您处分。”
“嘉墨你不必下跪,此与礼制不合。”
苏韧隐约一笑,说:“老先生,不是下官要跪,只是腿脚不便,跪着比站着省力。您德高望重,您儿子与我情同手足。我给您跪,不委屈。”
范忠乐得光下巴一抽一抽:“说得好!阿墨,你极聪明。这辈子凡给我跪的人,确实不会委屈。你来找我,算是对了。唐王爷,蔡阁老,任他三头六臂的人,在宫里却不如我。”
他继续说:“柳夏失手杀人的事,我已明辨。不过一个工匠,天下有的是。他既然心怀不轨,柳夏处置了他,没什么大不了。柳夏正受万岁眷顾,我指望他从此能听话,别老带着身刺耳。皇家工程,是一天都不能耽搁的。你只要能汇明实情,便可无罪释放。葛大的事,你万不可走漏风声,事后应不留痕迹,将他抹去。以免影响万岁的修道心情,引起吉利不吉利的闲话。”
苏韧低头答应,不敢松气。
范忠笑道:“一件小事,只要我乐意,我能让它无限大。一件大事,是要我不乐意,我能让它无限小。东厂从不亏待那些首先找他们的人。苏韧,你看这把拐杖,长短适中,精雕细琢……是你娘子昨日送到我家的。礼轻情义重,她真是懂道理的女子。为了让你们过个团圆中秋,我把这事看成没了,明白么?”
苏韧发现,那拐杖是出自谭香的手。他受伤后,她雕刻了七八根拐杖送他。
有一根做的特别短,特别花,苏韧当时调笑:“这该给花花小老头使。”
谭香眼亮,呵呵道:“好主意!”
苏韧只当她随口附和,没料到她把范忠看作“花花小老头”了。
这根拐杖送得正是时候。要没有谭香送礼,今晚怎么能顺利过关呢?
苏韧叩谢范忠,范忠提醒道:“你在外头洗洗,换身便服再出去。身上贱到了脏污,不好看!”
苏韧依言。范忠找出件做工精细,略显陈旧的夹袍子送与他穿,恰是合身,像是定做一般。
苏韧拜别出宫,夜已阑珊。
他想:最好的掩盖,即一起照常,因此照样去毛杰家赴约。
毛杰家里高朋满座,鹿肉飘香。苏韧晚到,众人大喊该罚。
苏韧顺水推舟,一饮而尽,方知辛辣后甘甜,可解千愁。
毛杰拉他到葡萄架下,说:“有件事同你商量。……你和新科状元沈凝私交极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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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笑了笑。
毛杰推搡他道:“老弟你不兴如此暧昧。沈卓然确是清流中的翘楚,但他心高气傲……,听闻他曾引介你加入履霜社,必然是与你交情匪浅。”
苏韧又笑,心想:官场上人好比世间风流男子,往往要到处留情。正因与各方关系错综,每段关系以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为佳。他嘴上正经:“喔,卓然是位君子,而君子之交淡如水矣。”
毛杰捧腹:“对,对,淡而无味,怎比你我酒肉朋友? ”
他话锋一转:“沈卓然纵然淡,还是油水里泡大的,到底他有那样一个大阔佬当爹呢。而我们这种小民出身的官,捞闲钱再多,也拦不住自个计着较着。眼下有个难关,恐怕要劳动沈大老爷施以援手,方可缓你我燃眉之急。按说中秋过后,户部该拨款为新宫修建采买大批木材。若是风调雨顺,我们的预算尽够了。偏天公不作美,今年夏天西南暴雨成灾,云贵道路毁损,木料压根运不出来……”
苏韧今夜刚侥幸逃过一劫,再听到这样坏消息,已不惊不急。他挑眉苦笑道:“呃?西南灾情,似乎朝廷内没有奏报啊。那班地方督抚布政,只会写‘万事大吉,政通人和’。”
毛杰嗅了嗅鼻烟,打个喷嚏:“换了你我也一样是报喜不报忧。西南省份给部里的‘孝敬钱’尤其多,便是要我们帮着他们盖屎。旧例:如西南木材不够,则去南洋购买,再由水路运上京。那样,一则耽误工期,二则预算加倍。往年可行,今年尤不可行。宫殿与别的工程不同,事关万岁的面子。延期触怒龙庭,老弟你肯定挂不住。户部这边呢,无疑是捉襟见肘,你清楚咱们如何勒出那几百万两的。莫说加倍,多要个角都没得。本来,户部打算踢球看山水的,但为了你对我们的好处,大家决定提前和你通个气,以求两全之策。想来想去,我们想到了沈家……”
苏韧咂咂唇边残酒,回味起与沈明的初会。那天,沈老爷说:“……夏季之时,一定会有洪水。算来秋季时,宫内往云贵采购大木料,一定缺货。……老夫在雁北等地,秘储木材已有七年……”
他心里已明白大概,故意问:“毛兄,恕小弟驽钝,为何说沈明能为我们解围呢?”
毛杰答道:“沈明是天字第一号的特许皇商。他的生意之大,货源之足,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户部。贤弟你有所不知:沈明其实是蔡文献公暗中扶植起来的。但文献公下世后,他却忘了本,只顾拉拢阉党。现今沈卓然高中得宠,当爹的竟存心与小蔡阁老撇清起来。为此,蔡党中人俱不齿他。蔡文献公在世时,曾交待裴尚书等,说沈明储有大量木材,国家有大变故时,可紧急向他征用。可是,文献公已死无对证,本派人又与他生分,只好让你这样一个与他家有交情,又算局内人去找沈明商借了。”
苏韧犯难道:“啧,我与卓然熟,与沈明却不熟……老奸巨滑的商人,哪里肯露口风?”
他知道,即便有圆满的希望,事先却要往坏里说。这样,成功了是惊喜,不成功是当然。
“你不须找沈明,先去拿下卓然吧。据说那沈明爱子如命,凡公子所求,他无不答应。嘉墨,大家可全仰仗你的智慧啦!”毛杰说完,拉着苏韧往屋里走,赶着去品尝下道菜。
苏韧吃着佳肴,想着沈明。这几天,沈明在他的心中益发神秘,以至于他再不能把他当成一位简单的商人。他又想到沈凝与沈明趣味神采迥异,真可谓“子不类父”。大概因为卓然是家里独苗,读得进书,沈明才钟爱无比?
圆然来后,苏韧私下见过牛大兴,向他打定沈家底细。牛大兴虽不甚明了,但夸下海口,说凭借他这位“养生学问家”在富人圈里的名气,即日便可接近沈府,顺便推敲沈明其人。然而,至今未有消息……
他酒足饭饱告辞。一路无聊,忽见个无头巨人闪进马车来,手提着血淋淋的骷髅,直往他身上压。他惊醒。原来只是打盹罢了。车临到菖蒲胡同,河水声愈加清越。苏韧让车夫放他下来,赏了几块碎银,笑道:“中秋节里,与你娘子买匹布穿。我想多走几步路。”
马车夫哪有不乐意的。苏韧看车头调转,长出口气,拐到菖蒲河边蹲下。河水能映出银月,但却影不出人脸。他把双手浸入河里,仔仔细细洗了好几遍,才踱步回家。
“爹爹,你回来啦?”苏密高采烈指着自己的脚:“你看,我穿了靴子!”
因家境渐渐宽裕,谭香给苏密买了双鹿皮童靴。头回上脚,苏密恨不得天下人都来瞧。
苏韧赞道:“好神气啊!你娘儿怎还不睡呢?”
谭香面色红润,鬓边金钗一步一摇,过来说:“还睡呢?我们连衣服都不得换,一拨客人接着一拨,全是来送月饼的。去年我也没见你有这么多朋友啊。”
苏韧失笑,没想到大家动作那么快。他举目问:“月饼在哪里?”
“还剩两盒。其余我都送掉了。第一个客人走了,第二个来。我把第一个的月饼送给第二个,第二个的月饼送给第三个……不然暴殓天物么?非但我们,连这一片的老鼠都吃不完呢。”
苏韧皱眉:“盒子里都有名片的。你莫连那个也送人,岂不是失礼?”
谭香咯咯笑道:“你当我还是大老粗么?我如今也认字,知书达理啦!名片我都取出来,放在你枕头下边。因你不在家,我写不成名片,就拿了两种小手工,任客人选。客人都乐得什么似的。苏密,去把抽屉捧过来,让你爹爹见识下我家的‘名片’。”
苏密应声,小心端着个抽屉。苏韧定睛,左边格是一把木挖耳勺,右边格是一把镂花木书签。
他忍不出笑出来,说:“阿香,我真服了你。”
谭香得意洋洋,说:“名片看一次就丢了。挖耳勺和书签就是常用的。我忙见客,自己才打了五盒月饼。两盒净素的我让三叔送给圆然去了,另两盒我让沈大哥娘子拿回去了,一盒咱们留着自己吃。”
苏韧问:“沈娘子来过?卓然也来了么?”
“是啊,她好客气,好贤惠的。沈大哥没来,朝鲜使节来上贡,他忙于接待。沈老爷出京去了,说是忙生意。过节那么多应酬,沈府里里外外全靠她操持呢。”
苏韧沉默片刻,低声说:“嗯……那我中秋也不必去沈家了。”
谭香说:“是啊,中秋合该自个儿关门过,去别人家打扰做什么?”
苏密嘿嘿笑:“娘,你看看我的靴子!”谭香虽看过百八十遍了,依然不吝赞美。
此当口,三叔在门槛外回话:“太太,我去了龙槐寺,寺里人说圆然师傅已动身,去香山碧云寺赏月云游了。”
谭香撑腰说:“他老人家好兴致啊。香山的月亮,比这里好看?我的月饼呢?”
三叔弯腰:“遇到那寺里住持,小的就送给他了。”
谭香笑骂:“三叔你做的好人情,我要孝敬圆然,怎便宜那秃老头去?也罢也罢,他们出家人……”
三叔习惯女主子的脾气,带笑说:“住持收了月饼,十分高兴,他说八月十五早上,寺里也要发十辆大车去香山寺院联谊,现下有辆车空着。若太太老爷不嫌弃,可同去游玩并寻圆然师傅。”
苏韧阿谀道:“娘子的巧手不白费,和尚都请我们搭车。”
谭香笑涡微动,眼一亮说:“阿墨,我没去过香山,不如趁此机会一起去吧?你伤那么久,都没好好休息过,索性去那里缓缓气。苏密呢,你可以穿着新靴子,好多人能看见!”
苏密马上点头。苏韧想了想,也应了。谭香兴奋不已,忙着准备起包裹来。
苏韧心事重重。苏密拿了本书推他:“爹爹,这是什么书?”
苏韧一看:“嗯,这是瓦剌王子给的蒙汉语书。”
苏密歪头说:“沈师傅正在学瓦剌语,我也要学!”
苏韧翻了翻书,鼓励道:“好啊,不如我们一起学。学好外国语,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稀罕番邦语。不过,凡父母都指望孩子多长见识,何况深谋远虑的苏韧呢?他看着苏密,起了一个念头:自己与沈凝官职性格都不同,交情要长久,必须有共同追求才行。沈凝的其他追求,对他都是华而不实。但学习瓦剌语,对自己并不难,而且能教孩子。
他们父子正起劲,在圆窗边的谭香突然停手,叹道:“阿墨你们快来看,月亮真圆!”
苏韧走到她身旁,心里舒坦了不少:“可还不到十五呢。”
苏密踮脚:“哇,很圆。”他对着月亮抬起一条腿,鹿皮靴闪闪发光。
谭香笑呵呵道:“谁说八月十五月儿最圆?我看今夜就够了,未必要圆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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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苏韧全家坐上寺庙包车,远离开京城喧嚣。
碧云天长,山抹烟霞,一辆辆大车轧过黄花地。四野红叶初点,斑驳喜人。
毕竟香山是风景胜地,来赏月的人真不少。车进山道后,因拥堵而停止了行进。
苏韧和儿子正以揣摩瓦剌语发音为乐,东张西望的谭香忽然发出“咦”的一声。
她用胳膊肘捅捅苏韧:“阿墨,后面那贼眉鼠眼的家伙,不是牛大兴么?”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