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依道:“在下不过因机缘才吃上这碗饭,实则天分有限,常觉思竭智穷。世上真事,民间传说,大都比拙作精彩太多。真实之事乃天然成就,民间传说有众人添补,余一寻常庸碌之人,凭空想来编撰之故事,岂能相比?”
程柏笑:“白先生愈发的谦逊了,或是在柳府君面前,更斯文一些。”
柳知亦微笑,又道:“不过这些传言虽奇,其中或有可参详之处。凶犯杀害计氏之后,仅隔四日便杀害朝楚,必有缘故。”
白如依道:“朝楚姑娘被凶手掳走是十月十六,尸身出现在十月十八。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欣莲九月十六失踪,九月十八尸身出现。与朝楚遇害刚好相隔一个月。凶手杀朝楚,是否为了凑上这个日期?”
程柏颔首:“这么一分析,凶犯又显得邪性了。”
史都尉接话:“凶犯放在朝楚身上的那件东西,肯定也有涵义。说不定他和朝楚之间真有些特别的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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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在朝楚的衣襟上别了一蓬枝叶,将她的双手放在胸前。
朝楚的尸身被发现时,仰面平躺在地,仿佛捧着这丛枝杈一般。因搬运之故,一些叶片落下,沾在她身上与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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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又忍不住开口:“这位朝楚姑娘,就是能请神降仙儿的吧。我也曾见过,大都是村中的妇人,平常身体不大好,突然有一天就说被什么附上了,能掐会算,还能给人瞧个病什么的。不敢瞒诸位大人,亦有卑职认得的人找过这些仙姑「瞧事」,有说灵的,也有说不灵的,反正我不信。旁人说,只听听罢了。”
常村正点头:“我们这片儿属于京兆府,没多少人轻易敢做这个,出了京兆府地界,沐天郡那边……曾听过有。”
冀实等人皆知,常村正此话是在给巩乡长找补。如此民间乡野之信,从古至今,遍布各处,但朝廷一向严令不得散播巫蛊邪说,杜绝淫祀,以防别有用心的人籍此聚拢,变为邪派。尤其京兆府地界,务必严防。
柳桐倚道:“我所读卷宗内,对这位朝楚姑娘未有多少描述,更未提及她曾为另一位受害女子家人占算之事。今日闻得详细,叹之曲折。”
巩乡长一愣:“断丞所读卷宗中未写?那么小可猜错了?我本以为,这位朝楚姑娘应是算到了什么真相。乩坛中是米,那位计夫人被凶手装在米袋中,计夫人生前与一位米公子有些缘分,她妹妹嫁进了米家。这朝楚姑娘又被放在米店门前。感觉大有关联。”
柳桐倚向桂淳看了看,桂淳意味深长地转动茶杯不语。
穆集笑道:“请捕头先将关子卖到底,方才有趣味。”
冀实抚须微笑。
巩乡长遗憾地唏嘘一声:“小可再多一句嘴,这位朝楚姑娘是个请神的应是没错,那位圣仙娘娘就是能附她身的「仙家」吧。捕头之前说,是狐仙?如此,江南倒与北方信这些神神鬼鬼的都相近。”
常村正颔首:“老朽所闻乡里的那些仙儿,就是狐仙,黄鼠狼,蛇,刺猬……”
巩乡长称是:“正如舅爷所说。记得小时候,总听长辈告诫,在家里的屋根边或床下看见蛇,或是修房的时候见到了,千万不能打。家里的刺猬也不能打。我那时还以为是留着它们抓虫和老鼠。后来才知,迷信说,伤了家中的蛇和刺猬,会损家运。”
柳桐倚接话:“我亦听闻,有些地方,乡下人家会在院落中留出专门的位置,引刺猬、蛇等进去住,说可以旺家运。这些信奉还有名号。像黄鼠狼,就叫黄仙。狐仙又称姓古月胡,胡仙吧。”
巩乡长拱手:“不想断丞如此博闻。小可所知亦如此。”又向常村正道,“说来冒犯舅爷,那蛇仙,似跟舅爷一个姓来着,称常仙。一般信这些的,好像都是狐仙地位最高。”
穆集眯眼看着他缓缓道:“乡长更博闻矣。”
巩乡长心中一凛,自知失言。
他听桂淳讲案子太过入神,见柳桐倚也接了话茬又有些兴奋,一时忘记,当着冀大人和柳断丞的面显摆自己懂这些事,或会引大人们怀疑本乡有邪信淫祀。
他忙弥缝道:“卑职是在堂弟书中读过!我一向爱读杂书,又喜欢听书听戏,因为这个姓与舅爷一样才记得。大人见谅。”
冀实和蔼地继续微笑:“无妨,乃闲话民俗尔,似乡长辅辖乡中事务,若对这些信俗浑然不知,倘有些事件牵扯,或有人籍此生事,你恐一时措手不及。”
巩乡长忙起身行礼:“大人英明体恤,卑职感激涕零。”
柳桐倚又开口:“方才乡长说称蛇为常仙,我亦听闻,有与我同姓的,称柳仙。”
巩乡长和常村正即使知道也不敢继续说了,穆集故作惊诧:“啊,竟有此说?下官初次听闻。”
柳桐倚正打算继续委婉绕话,一直沉默的张屏肃然开口,简洁一句,问出柳桐倚的真实目标——
“附近有一座庙,曾祀两尊神像,小太爷和兔将军。敢问小太爷可是狐狸或黄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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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和常村正僵了僵。
张屏凝视巩乡长:“庙中神台下许多刻字,其中有小葫芦,小太爷兔将军保佑等词句。方才乡长已说,小葫芦是你的小名,有些字乃你幼年时刻下。乡长定知究竟。”
巩乡长的后背有点潮。
真是不能跟这些查案的聊天,不知哪句就会被记下,关键时刻拿出堵个出其不意。
他内心流着泪,努力张罗词句:“回大人和先生话,小太爷是何方神圣,小可实不知情,只是小时候总听岁数大的长辈说,小太爷保平安之类。小可想……可能是哪吒三太子之类的神仙。后来……待到太爷爷太奶奶那辈人都不在了,我也岁数大了,就没怎么听说了。几十年过去,都忘了这些。方才张先生提起那座庙,小可才记起。若真有什么邪门歪道的牵扯,诸位大人在此,小可也不会如此爽快承认。”
柳桐倚友善笑道:“我等路过此庙,见这些字样有趣,刚好桂捕头所讲案子引起些话题,顺着问了问,乡长勿怪唐突。”
巩乡长正想感谢柳断丞并客气几句,顺坡把话题转开,张屏不依不饶继续道:“各类典故传说中,哪吒与兔子似无关联,小太爷与兔将军,既被同祀,定有联系,不像哪吒。”
巩乡长干笑两声:“这……小可就……”他僵硬转向常村正求助,“舅爷,您老人家知道小太爷是哪位神仙么?”
常村正半闭起眼:“此庙多年前即有,老朽也不知其来历。小太爷倒是村民哄小孩子时总说,可能就是哪吒三太子,或他的哥哥金吒,木吒……”
巩乡长赶紧抓住常村正的话头:“对对对,这两位太子是不是在天庭和佛祖身边来着?天庭里有月宫,月宫里有白兔,捣药的。那些妇女喜欢拜月亮,可能就连着金吒木吒和哪吒并月宫里的兔子一起拜了。”
张屏紧盯着他:“如此,为何不祀嫦娥与白兔,或吴刚与白兔,却是小太爷与兔?有些牵强。且为什么称为兔将军?”
巩乡长急汗直冒,心道这位小张前知县不愧是上任几天就刨平寿念山顶的人物,眼神带刀,字字扎人。这位祖宗连自己治下的灵性金山都铲,应该没什么做不出来的,现在乌纱一摘,背靠刑部,更无畏惧,万不能得罪。
巩乡长只能忙忙回忆参考堂弟巩秦川的著作,尽力编道:“想是……那些妇人们觉得,哪吒三太子,或金吒木吒二位太子,更能护佑童子。娃娃们小的时候,又都好生病,白兔乖巧可爱,捣药保健康,小娃娃都戴虎头帽,玩兔子灯笼这些,就一起供了。”
张屏再道:“兔将军此名,似非医治之兔所有。”
像是能打的兔子。
巩乡长再道:“或因……将军二字可彰显神性威风!一般敬神,都会有一个尊号,月宫白兔那个捣药的棒槌,也能当成降魔杵。”
张屏、柳桐倚、冀实、穆集、桂淳一起静静地看着巩乡长。
巩乡长知道他们不信,但他必须编。
常村正咳嗽两声:“说起来,拜兔子的挺不少,好多卖针的也拜兔神,或用兔儿做徽记,因为……”他举起手,做个打磨的动作,“铁杵磨成针。”
巩乡长感激地一揖:“舅爷说得对,我记得,还有卖眼药的。”
冀实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慈悲地转开话题:“断丞若还有疑惑,可容后再查。眼下话有些远了,时辰不早,由桂捕头先把那桩案子说完。”
巩乡长松了一口气,感觉内袍已黏在后背上,透出凉气。
张屏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巩乡长瑟瑟打个哆嗦。
柳桐倚和颜悦色地再开口:“大人说得是。一时好奇,将话带远了,望请宽谅。更想请教捕头,那位朝楚姑娘所称的「圣仙娘娘」究竟是什么来历?某久闻多有求姻缘者拜狐仙,但保佑正室的狐仙,却是初次听闻。”
桂淳道:“回断丞话,这样的狐仙,卑职那时也是头回听说,十分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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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狐仙者从古至今都十分盛行,民间亦有许多故事流传。信奉狐仙之人,尤其女子,多是祈求姻缘或美貌。因狐狸有天然带有媚态,一些风流娇媚的美人如君王宠幸的嫔妃,被夫君宠爱的侍妾,或青楼女子,也会被人称为“狐狸精”“狐媚子”之类。
如此,又常有狐仙会保佑烟花女子之说。
只保佑正室正缘良家妇女的端庄狐仙,实属罕见。
当日探讨此案时,程柏与史都尉感叹——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有三贞九烈的狐狸精娘娘,说不定明天又出持斋把素的豺狼奶奶虎豹爷爷。”
白如依却正色道:“大帅这就是偏见了。修行到家,即是神仙,何有分别?品性在心神,而非形躯。内心端庄,自然端庄。既有高洁的狐狸,也有吃素的豺狼。”
程柏点头:“也是,分太细,规矩太多,像白先生这些才子文士,就动笔局促,编织起来不能尽情施展了。白先生是不是写过挺多痴情的小狐狸恋上小书生的故事来着?”
白如依笑道:“狐仙故事,天下著传奇之人几乎都写过,世人多都看过听过。某自不能免俗。”
程柏挑眉:“如此,想来狐仙们应该挺喜欢白先生,白先生与狐仙可有什么感应?或请先生与那圣仙娘娘通个灵,问问是谁杀了朝楚,这案子就能破了。本帅挑个庙观,给那位娘娘做个大法会,烧一堆香。”
白如依神色又一正:“大帅此言差矣。似某这般著书人所写狐仙与民间信奉之仙万不能相提并论。某写之书,皆由我编造,与民间所信,全然不同。我既不会通灵,更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神仙精灵,所谓写者未必信,真信不会写。再则似我这样写传奇的,讲一个虚字,越虚越好。信奉则要让人觉得实,越实越神圣。”
程柏似笑非笑道:“我以为像先生这样的文士都会四处采访,摘取入著作。方才同先生玩笑说通灵,其实是想问问你是否知道圣仙娘娘的来历。先生说你写的都是你编的。我就不好问了。”
白如依道:“作文者习惯不同,一些现实事迹,若直接取用,或有纠纷麻烦,因此我多是自行编造。但很多凭空是编不出的,必要先四处寻访学习。圣仙娘娘此神,我确实从未听闻。看这位朝楚姑娘事迹,如大帅英明判断,应是所谓「通玄」一系。只是,她的行为又有些特别……”
近似巫卜,又非巫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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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于是顺着略微讲了讲一些民间玄虚事的门道与来历。
在他看来,朝楚所做之事,许多仪式章法,应是从巫卜中借来,亦近似当世所谓「仙门」作为,但与这两者,又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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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者,上古即有,据说意识可感天地,通鬼神,知过去隐秘,晓谕未来。更兼祈福禳灾,祛病除祟之技法。
上古时,巫者地位甚是尊贵,大巫师执掌一国或一部祭祀礼仪,甚至能左右君王的决策。
史都尉不由得道:“竟有这么大来历?我以为都是那种装神弄鬼的,摇个铃铛敲个盆跳跳大神,或拿稻草绵絮布头缝个小人扎针钉钉子之类。”
白如依道:“此乃巫术巫者后世式微之果。经三皇五帝治世,又历夏商至周,民智开化,学风兴盛。巫祝之术不能左右君意民心,巫者也难晋身高位。经世学问,儒学为尊,兼之黄老法兵诸家,出世修行有西来释教与道法玄妙。所谓习儒成圣,修道成仙,礼释成佛,巫者却渐被视为异术贬斥,没入市井乡野间。寻常百姓,求占问卜,不过油盐酱醋事,高深也无用,倒是敲敲盆跳跳舞,缝个娃娃钉钉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