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桂某是后来才学到,查案万万不能被一个人的外表所惑。但当时,真啥也不懂。我一瞅那寇生,心里就想,这应该不是个能杀人的。”
寇书生,诚如白如依和史都尉问过的那些人所言,是个十足孱弱的小白脸,蔫叽叽的豆芽菜。
寇生大名寇元青,时年二十四岁,平乐府西里县人士。因科考落榜,慕明州书院之名,前来听大儒讲学。
他家境贫寒,没荐信,不能真的进书院读书,只在城东临河的小港巷租了一间小屋,每逢几座大书院的夫子公开讲学时前去蹭听一回。
寇元青和簟小筠在寇生刚到明州时便相识。当时寇元青刚下船,兴奋走上熙熙攘攘的明州码头,想尝一尝本地特产,见一位淳朴憨厚的大爷站在两个大筐前,筐中满堆小果,果子粉中带金,莹润可爱。
寇元青不禁上前端看,大爷笑眯眯拈起一枚,用粗纸擦拭,递给寇元青。寇元青接过一尝,果肉甚韧,滋味奇异,倒挺甜的。他不想被看成土包子,便出声赞叹,询问此果何名。
大爷道,此为金桃果,是哆蒙尼脱罗国的特产,今天刚从浩瀚大海的另一边漂到明州码头。
寇元青尴尬,想来挺贵,怕是买不起。
大爷又淳朴一笑,先伸一个指头,再展开手掌:“一节,五十。”
一节?当是大爷官话讲得不准,一斤五十文。寇元青想,贵是贵了点,刚到大城,权当长长见识。
他正要称个半斤尝鲜,忽瞥见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年,冲他连连摇头。
大爷一侧身,少年即扭头看向别方。大爷再回身,冲寇元青又淳朴一笑,提起秤就要抓果。寇元青心知不对,忙向远方高喊一声:“李兄,我在这——”飞奔而去。
之后寇元青才晓得,当时他确实差点进套。大爷所卖的金桃果是用李子杏子等果实巧法去核,晒后加糖和颜料炮制,专在码头下套。如果他称了,就会被告知,大爷说的“一节”其实是“一只”。一只果五十文。他若不出钱,即会被大爷揪住理论。大爷再一个趔趄,连人带筐摔到在地,有数名大汉便立刻出现。一个大爷两筐果,寇元青全身上下所有财物,连条裤衩都不能剩下,或还会被大汉们拖进某条船罪恶又黑暗的舱房……
寇元青说,他十分感激那个对他摇头的少年,在城内落脚后,虽畏惧大爷一伙,仍忍不住在码头附近转悠,想找到那位恩公道谢。
终于某天,意外又在街边遇见。寇元青上前冒昧行礼,少年像忘了这事似的,待寇元青提醒,才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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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元青红着眼眶对白如依和史都尉道:“学生向她道谢,她说不必,举手之劳罢了。学生再请她吃饭答谢,当时真没看出她是位姑娘……”
白如依问:“如此,你们便相识了?”
寇元青道:“是。她对我说,她叫簟筠。吃饭时,学生与她聊天,十分投缘,我以为她也是读书人,她谈吐举止确实不像船家女。”
白如依再问:“你们聊了什么,如斯投缘?”
寇元青道:“天南海北什么都聊,还有明州本地的风土人情。那天吃了很多酒,学生记不太清了……学生敢对天发誓,确实不知她是女子,不然绝不与她饮酒。”
白如依又问:“下一回见面,是你约她,还是她约你?”
寇元青再顿了一下,似有些羞涩:“我们聊得确实投缘……就,就当是我先提的吧……”
白如依一挑眉:“就当?”
寇元青正色:“她是女子,虽已殒命,学生仍要顾及她的名声!就算是我约的。若以此定我的罪,我认!”
白如依缓声道:“不必着急,言语投缘,欲再见之,情理之中。衙门办案,绝对依循律法,不会如此肆意。”
寇元青将白如依上下一打量,白如依又笑道:“某是个来充数的,都座连日查案上了火,言语由在下代劳,见谅,见谅。”
寇元青神色松动了些。
白如依趁势问:“下一回,你二人见面,依旧吃酒?”
寇元青道:“不是。饮茶。学生住在城东临河的小港巷,附近有个闲卷茶楼,挺幽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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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那茶楼后来我们去查了,名字挺雅致,其实忒破一地方。在条小巷子里,早上炸油饼卖早点,上下午卖闲茶,晌午晚上卖点面条馄饨临时炒几个小菜之类,就是个杂食铺。连说书唱弦的都不怎么过去。桌上一层腻,茶汤都漂油花,配茶干果只有瓜子炒豆子,点心是两片老墙皮一样的米糕或山楂糕。多是附近老年人自带茶叶零嘴在里面聊天搓牌,店家挣个开水钱。”
巩乡长道:“这对小男女,一段情谈得甚有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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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元青说,他和簟小筠都喜欢这座茶楼位置清静,后来多约这里见面。他们常坐在二楼临窗一个角落,聊天。
白如依问:“聊什么?她说得多,还是你说得多?”
寇元青仍含糊道:“什么都聊,天南海北的,各种聊。谁说得多么,真算不过来。”
白如依绕到重点:“聊了这么多,是否聊着聊着,你发现她是女子?”
寇元青苦涩道:“学生愚钝得很,一直未能发现,只觉得这位贤弟格外清秀。而今才想起,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我当时有些纳闷,亦没多想。后来,忽有一天,她问我要不要娶她,学生惊骇不已……”
白如依诧异:“簟姑娘让你娶她,为何?”
寇元青胀红了脸:“这……这……她毕竟已殒命……学生,唉……”
他似是挣扎犹豫了许久,才下决心般一咬牙。
“也罢,为了大人们能速速破案,学生便直言了。学生那时不知她是女子,也不知己拨动她的芳心。她屡屡来找我,我以为只是寻常交际,但她一个女子,如此作为,定是,定是,已动了心……所以,那日,她突然对我说,她是女子,将她家世和盘托出,并说,与我这般来往,早已视学生为寄托终身之人……”
白如依问:“那日,是哪一日?”
寇元青道:“十月初二。”
白如依问:“何地?可有证人?”
寇元青道:“就在茶楼。这样隐蔽的话,肯定不能当着外人说,那天下午茶楼二楼没人,茶楼老板有些耳背,不叫他,他也不会特意来招呼。”
白如依再问:“详细情形如何?”
寇元青又为难地挣扎了一番:“那日,学生仍和平常一样,与她谈些诗文琐事。可她仿佛有心事似的,刚开始一言不发,忽地就道,她是女子。”
白如依问:“你如何回答?”
寇元青道:“学生自然吓坏了,当即呆住。她继续说,她并不是什么读书人,是个跑船家的女儿,父亲早死,母亲守寡多年,两个哥哥也是跑船的。学生,学生……也没说什么。她说,她着实心仪于我,方才撒谎与我往来。但我与她的事,她家里人已经知道了,她母亲和兄长想见见我……”
白如依目光一利:“簟姑娘的两位兄长当时都出海了,与岸上并无通信,怎的见你?”
寇元青结巴了一下:“这……这……她这么说,可能想拿家里的男人来吓吓学生。她又说我与她来往之事挺多人知道,她必须得嫁给我了……她这样说,是合情合理。虽我们举动合乎君子之礼,但男女接触,已破大妨。可学生一时半刻,确实心里拐不过弯儿,遂道,我功名未成,没想过终身之事。此等大事当由父母做主,我不好擅定,需得细细思量,从长计议。绝非因为她出身船家,而我诗书之人,看轻于她。实君子行事,需得以礼为先……她或一直觉得学生也爱她,未想到我会如此说,就匆匆离去了。她出去的时候情形有异,想来茶楼一楼的人都看到了。”
白如依又问:“之后你们有无互相传信?”
寇元青斩钉截铁道:“绝无,绝无!而后是十月初五,学生正和几位友人在酒楼吃酒,簟姑娘突地出现,大骂学生,将一杯酒泼在我身上,又离去了。我追出去劝了她几句,她再骂我……”
白如依打断他话头:“如你所说,簟姑娘几天前还让你娶她,为何几天后却在众目睽睽下如此对你?”
寇元青黯然地一撇嘴:“想来,她等不到我去她家,猜测我并无娶她之意,恨我负心吧……”
白如依问:“你心中对她毫无情意?”
寇元青更感伤地垂下视线:“学生绝非草木,簟姑娘她……虽无多少女子妩媚,但我与她朝夕相对,知道她是女子,心内怎能毫无触动?可那时,我真的没想好该怎么对她!我不想辜负她待我的一片美意,我二人身份又确实有别……”
白如依端详他片刻,继续询问:“十月初五那天,簟姑娘离去后,你在哪里?”
寇元青道:“学生回酒楼继续喝酒,因心中烦闷,喝得大醉,是共饮的几位将我送回去的。学生进屋后就睡了,一直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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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五那天与寇元青一同喝酒的共有四个书生,都和他一样是外地过来听书院讲书的,送回寇元青后又与别人相约做诗赋去了。这四人都有铁证,不可能犯案。
唯有寇元青,自称一直在屋中睡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其实无人证明。
他的住处是个大杂院的其中一小间,离门近,墙头矮,院中混住多人。如果他装醉,起身行凶再回来,也不会有人留意。
杂院中住着好几位妇人,寇元青很可能偷她们的衣服给簟小筠换上。
不过,州府的捕快已请这几位妇人和住在附近的女子辨认过,没人承认是自己的衣服。
督帅府的凉亭中,柳知、程柏和史都尉继续顺案情,白如依抓起酒壶,猛灌两杯酒,开口向柳知道——
“我听那寇生供述时,知道他的言词必然有假,但万没想到会假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真相居然,居然……”
直到他和史都尉见到河铃姝。
白如依和史都尉正斟酌请河铃姝到衙门一叙,她已和另几位被害女子的家人一同来到衙门,询问案情进展。
史都尉立刻请州衙的人将遇害女子的家人们请进二堂附近的一间雅室,两人郑重前往。
听了挺多河铃姝的事迹,见到真人时,白如依和史都尉仍觉得有些意外。
簟小筠长得不太随母亲,身量高挑纤细,颇似少年。而河铃姝身量中等,十分窈窕,她的面庞亦比簟小筠圆润,杏眼四周已有细细纹路,却无损丽色,更添韵味,一身素色衣裙,似一枝玉簪花,沉默端坐在女眷中。
白如依和史都尉请遇害女子的家人分别到隔壁小厅谈话,有意将河铃姝留到最后。
交谈时,河铃姝显然强忍悲痛,言语举止尤其克制冷静。
答了几句问话,她问:“两位大人是否已见过那个姓寇的书生?”
白如依和史都尉没回答。
河铃姝再问:“他如何说我女儿?”
白如依与史都尉仍未回答,想转开话题。河铃姝道:“不论此人如何说,求大人们莫信他的话。”
白如依问:“夫人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为何这样讲?”
河铃姝眼中似有火焰燃烧,尽力维系声音冷静:“那寇生定然会说,我女儿心仪于他,想与他成亲,诸如此类……但小女小筠绝不像他所说。”
白如依温和道:“夫人放心,都座并无偏见,在下更觉得,不论是寇生先倾慕簟姑娘,还是簟姑娘心仪于寇生,少年男女彼此心动,乃世间最合理最寻常之事,绝不应因这些事遭受谴责。”
河铃姝闭了闭眼:“民妇亦无此偏见。小筠若真痴心爱恋寇生,民妇也觉得,此乃小儿女间再寻常不过之事。即便与那寇生到处谎称的一样,小筠有情,他却无意,民妇亦觉,不过是小姑娘发呆罢了,为何只能男子先心仪女子,女子不可先动心?但小筠没有,不论外人,不论那寇生怎么说她,她都……都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问:“两位大人若有空,可愿到民妇家中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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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与史都尉随河铃姝到了簟家。
这是河铃姝赚钱后另买的宅子,小院不算大,收拾得十分洁净雅致。白如依和史都尉随河铃姝进入内院,到东南角一处厢房前。
河铃姝推开门扇:“这是小筠的屋子,都座和先生请看吧。”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眼望进房中,都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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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房内,全是书。
临窗的桌上铺陈纸笔。案头,两边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