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神情激愤，言辞间满是对当今朝廷的诸多不满，愤懑之意几乎要破腔而出。
怀廷韫回想片刻，忆起军营驻地附近确实有一处小村落，当时他曾亲率部属入村查探邵玄赫的行踪。
村中人口寥寥，却家家仓廪丰实，鸡犬相闻，一派安乐景象。
若此人所言非虚，那他断不会是那村落中人，除去此处，便只剩百里外的镇子了。
只是，哪会有人跋涉百里，专程到军营来偷粮食呢？
齐桉君目光落在那黑衣人身上，忽而开口问道：“你说你是庄户人家？”
黑衣人抬眼瞪向他，眼底燃着怒火：“是又如何？世人皆道新朝皇帝心怀天下、勤政爱民，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却连饭都吃不上，日子竟比从前还难熬！这般连百姓温饱都顾不上的王朝，也配称作好王朝？”
这话令怀廷韫微微蹙眉，沉声道：“你究竟是何处人氏？家中为何毫无存粮？据本侯所知，今年除豫州遭逢雪灾外，其余州郡并无灾劫，百姓虽称不上生活富裕，却也能吃饱喝足，若如你所言，你所在之地民不聊生，究竟是何缘故？”
黑衣人眼珠一转，语气不耐道：“我哪里知道是啥缘由！”话音未落，他忽地双手抱住肚子，蜷着身子哀嚎起来：“哎呦喂！疼死我了！我的肚子好疼！是你们打了我，我怕是活不成了！”
这拙劣的把戏自然骗不过二人。
怀廷韫目光冷凝地盯着他：“你若肯说实话，本侯可保你性命无虞，并许你一世荣华富贵，若继续如此胡搅蛮缠，本侯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面对他的威胁，黑衣人不为所动，仍抱着肚子大声喊：“疼死了疼死了！快给我找大夫，我要死了啊！”
他毫无配合之意，还这般吵嚷不休，扰人清净，更害得伤患不能好好休息。
怀廷韫眉头皱的更紧了，正要下令将他拖出去，却被齐桉君出声打断：“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庄户出身，却有着一身不俗的武艺，凭这身功夫，便是在街头卖艺求生，也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上吧？”
黑衣人身形猛然顿住，他低低咳嗽数声，哑着嗓子道：“你们这些贵人哪里知道百姓的穷苦？卖艺求生谈何容易？我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大家子都指望着我呢！”
“你说的倒也在理。”齐桉君转头看向怀廷韫：“侯爷，既然此人不过求个温饱，依我看不必重罚，可赐他些粮食衣物，再派府上亲卫随他返乡，瞧瞧他所言是否属实，若真如他所说，便设法周济一二。”
怀廷韫颔首道：“此计可行。”旋即看向黑衣人：“本侯会差人治好你的伤，你且说说，家在何处？”
黑衣人没料到他们会这么说，愣了片刻才道：“我，我家在极偏僻的小村子里，只几户人家，还都是亲戚，就不劳府上的人跟着回去费心了，只要给我些粮食，我自己带回去便成。”
“那怎么行？”齐桉君含笑道：“你既说了家中难处，又道乡里贫苦，侯爷岂有坐视之理？哪能让你这伤号独自回去？若情况属实，侯爷还能帮你们修缮村子，您说是吧，侯爷？”
他朝怀廷韫挑眉。
怀廷韫心领神会：“正是，本侯受皇上重托，要让渊朝子民皆能吃饱穿暖，你既是渊朝子民，又说了苦难，本侯应助你，才不负皇上所托。”
……
黑衣人沉吟片刻道：“我家所在的村子没名字。”
“村子无名，那镇子呢？”
“村子离镇子极远……”
话音至此，黑衣人面色骤然惨白，忽地扑跪在地，涕泪横流道：“我被抓来这些日子，家里的孩子怕是早已饿死了！如今就算回去，也只剩满目疮痍……侯爷若真肯体恤，就让我留在侯府吧！哪怕是最脏最累的差事，只要能有口饭吃，我什么都肯干！”
说罢，他又重重磕了几个头。
这人当真是不善撒谎。
方才还说带粮食回去，现在又要留在侯府。
齐桉君问道：“你如何这般笃定孩子都已不在人世？你不应回去查看一番吗？倘若他们还在盼着你回去呢？”
黑衣人连连摇头，眼眶通红：“不可能！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会冒死闯进军营偷粮食？只因那天我的孩子饿到昏迷，再不吃东西就撑不过去了！所以才会铤而走险，到军营偷粮食，可粮没偷到，却被抓来这里……这么多天过去，他们肯定早就饿死了！”
说完，他趴在地上呜咽痛哭，嘴里还喊着“我那可怜的孩子们啊，是我这个做爹的没用”之类的话。
“既是这般。”齐桉君目光转向怀廷韫：“此事应由侯爷定夺。”
怀廷韫瞧出他心下有计较，淡声道：“齐军师可有什么主意？”
齐桉君道：“他既如此说了，侯爷便留他在府中吧，侯府偌大，多一张嘴吃饭不算得了什么。”
怀廷韫点头道：“也好。”他看着黑衣人：“那你便留在府中。”
“
“谢侯爷！谢侯爷！”
黑衣人激动连磕几个响头。
“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道：“回侯爷，小的叫孙长寿。”
怀廷韫颔首：“来人，将他带下去安置，再传大夫治伤。”
两名小厮走进来，将孙长寿扶起来，退了出去。
等屋内只剩两人，怀廷韫看向齐桉君，直言问道：“你怎么想的？”
齐桉君望着床顶帷幔：“此人嘴里没有实话，不过，甭管他背后是谁指使，矛头总归是冲着侯爷来的，既留他在府中，不妨静观其变，待他按捺不住要动手时，正好抓他个现行。”
怀廷韫低低应了声，良久才开口：“此前我误判此人与你是同伙，疑心你们联手放走了那两个俘虏。”
齐桉君目光坦然：“那晚确实太过凑巧，营帐起火，俘虏逃脱，此人偷粮，又恰逢我才去见过那两个俘虏，就发生了这些事，侯爷生疑，原也在情理之中。”
怀廷韫挑眉：“本侯倒是没想到，你竟这般通情达理。”
齐桉君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我既是侯爷最忠心的部下，自然要懂得体谅您的心思。”
怀廷韫闻言轻笑出声，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他面上：“你为何偏要做本侯最忠心的部下？”
齐桉君抬眸思索片刻道：“起初不过是觉着既入了侯爷麾下，自然要做最忠心的那个，若能得侯爷赏识提拔，也算谋个飞黄腾达的出路。”
“后来呢？”怀廷韫轻声问。
“后来嘛……”齐桉君忽然咧嘴一笑：“我瞧着宋兄跟在侯爷身边吃香喝辣，在侯府里跺跺脚都能震三震，自是眼热得紧，便想要顶替他。”
“顶替他？”怀廷韫很好奇：“只是为了吃香喝辣？”
齐桉君嗯嗯道：“人活一世，可不就图这点口腹之欲、体面风光？”
怀廷韫道：“若只是图口腹之欲，本侯此刻便能叫你享尽山珍海味。”
齐桉君摇首道：“谢侯爷看重，只是如今您心底对我终究存着几分疑虑，我自然要多费些心思，待哪天成了打消您的怀疑，成为您实打实的心腹，那时再吃香喝辣，才算真有滋味。”
怀廷韫没说话，算是对他的默许。
齐桉君忽然想起什么，问：“侯爷打算如何处置那个邵玄赫？”
怀廷韫盯着齐桉君的脸道：“他是前朝余孽，当然是杀之，以绝后患。”
齐桉君仿佛早已料到此回答，神色如常：“那侯爷准备何时动手？”
怀廷韫淡声道：“不急，我与他有笔交易，待事成后再杀他也不迟。”
“交易？什么交易？”
怀廷韫道：“他将剩余前朝余党引到京城，届时来了瓮中捉鳖，将其一网打尽，作为交换，我会在皇上面前保他性命。”
“什……”齐桉君心中一惊：“他疯了？”
怀廷韫不解地看着他。
齐桉君解释道：“侯爷，说这话并非我大逆不道，只是，他竟真的信了您的承诺，甘愿用部下性命做饵换自己苟活，这不是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么？”
怀廷韫冷哼：“他既寻到我跟前，便只能信我，否则也只有死路一条。”
齐桉君暗自咋舌，世上竟有这般蠢笨之人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不过反过来想想，那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邵玄赫，当然也不在乎裴霁之等人的死活。
而上官策确实可以模仿他的字迹给裴霁之写信，诓骗众人进京，到时候真就真成了圈里待宰羔羊。
齐桉君神色凝重，语气急促道：“侯爷，属下实在怀疑，那上官策是否真的背叛了邵玄赫，怕是两人串通起来给您设的局啊！”
怀廷韫道：“你倒是对这二人十分了解，没错，他们确实是在做局，邵玄赫已亲口承认。”
“那侯爷还信他？”
怀廷韫挑眉反问：“信与不信又如何？借他的局清剿余党，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
站在他的角度看，这话也有道理。
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裴霁之他们涉险，得想办法破了此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