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儿仰着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浸在水里,眼眶鼻子还有额角都红通通的,满脸期翼地看着他。
沈东遇怔了怔,想起来,笑了笑,眉目温和得似要揉出水来,温声道:“明日来提亲。”
那一刻,热泪涌眶而出,苏月光抿着唇说不出话了,心尖暖暖的。
那时他心如死灰,硬说要嫁沈东遇,被狠狠地踹了一脚,若是沈东遇不来,他真的想死在当场。
这个男人真真如他的天神,他扬起头看到他那一刻,别说是嫁他了,为他死的心都有了。
沈东遇束手无措,想为他抹去眼泪,却又不敢碰他。
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他不想在他嫁给他之前有任何的坏名声,他可以有,但绝不能是他带给他的。
沈东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讷讷道:“别哭啊。”
心痛犹如心绞一样。
苏月光抹着眼泪,露出个笑:“没哭!”
眼睫上还缀着泪珠,笑容却是灿烂,沈东遇看得呆了呆,喃喃道:“我明日还会过来的。”
待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竹林,苏月光才收回目光,心头满满的幸福。
手探进怀里,沈东遇送给他的手帕还好好的。
苏月光抽了抽鼻子,握着手帕放在心口的位置,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又笑了笑。
在他转身要回去的时候,竹林尽头传来一声发瘟,之后是渐近的急速脚步声。
一扭头就看到了奔跑而来的沈东遇。
沈东遇跑得急,喘着气,看到他没走,笑了声,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跟前,将一个包扎齐整漂亮的礼盒放入他怀里。
又重复了一遍:“明天我还会过来。”
苏月光仰着头,愣愣地眨巴着眼睛。
沈东遇冲他笑了笑:“回去吧。”
自己却还站在那里,一直看着苏月光走回家。
苏月光回头看他一眼,他还站在原处,眼睛都没眨一下。
苏月光轻轻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周边都很嘈杂,看热闹的人都还没散去。刚定下亲事的两个小孩,仿佛整个世界就剩他们两个。
竹叶沙沙送来凉爽,苏月光从来没觉得如此清爽过。
竹林下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裤子,腿脚露出一截,细白结实的脚踝,滑稽又出挑,偏他生得好看。
苏月光抬手冲那个方向挥了挥,低声说:“再见。”
一直呆呆地看着,直到男人转身走了,在转角处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过快的心跳缓了好一阵才落回心脏,苏月光抱着漂亮的礼盒回来,弟弟妹妹高高兴兴绕上来:“哥哥,哥哥!太好了,哥哥的亲事成了!”
苏月光被弟弟妹妹簇拥着开了礼盒,里头是各种精致糕点,一拆开来扑鼻的都是香味,尝一口,那一个香甜软糯。
苏月光小口小口细品,绿豆糕细糯绵软,入口即化,融到了心坑里头。
今日本来是苦的,绝望的,所有的快乐都是他给的。
苏月光又摸了摸心口的那一方手帕,嘴角轻轻抿出一个浅笑,所有的痛都不觉得痛了。
弟弟妹妹一人捧了一个来吃。
这一日苏家上下都很开心,父母拿着沉甸甸的十两银锭,咬个不停,啧道:“真的,这是真的!”
弟弟妹妹吃着糕点围过来摸银锭,个个都摸了一遍。
等到苏月光的时候,双手捧着银锭,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张玲脸上掩不住的喜气,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说:“你也别怪我们狠心,你那家婆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现在拿到的钱,将来怎么说也会进你兜里,若不多要些,将来嫁过去,分家时,说不定啥也没分着。”
苏月光没说话,嗯了声,像个闷葫芦一样。
刚说是会进他兜里,但这会儿张玲还是拿走了。
苏北光还在地里头背谷,等半天没见人来,又回了去。
这才发现,家里天都变了,没有山雨欲来时的慌乱,反是一片喜气洋洋。
刚迈进门鼓都还没放下,弟弟妹妹叽叽喳喳地扑上来说:“啊啊啊,大哥婚事定下来了!”
苏北光心头一震:“谁,定的谁?”
大妹笑道:“还有谁,就沈哥哥啊!”
苏北光松了一口气,笑道:“那便好。”
之前一直忙着收割水稻,现在突然不忙了,一家清闲下来,在堂屋里烧了壶茶,一边喝茶一边吃糕点。
刚收回来的谷子摊在院子晒。
日头很大,一家人躲在屋檐下,手执葵扇,饮茶吃糕点,大家都笑得开心,唯独苏月光偶尔笑笑,笑也是因着亲事定下来了,大多时候闷头不说话。
对他爹娘的笑声,只觉扎耳,绝不回话。
他有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是,被卖了帮数钱。
双儿姑娘果然就像货物一样,未出阁时摆在家里奇货可居。
嫁过去就是做牛做马。
难怪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一壶茶喝完了,倒了些井水上去继续烧,水咕噜咕噜沸腾起来时,又落了些茶叶。
等待茶凉的功夫,苏二饼说话了:“过几日,待割完禾,咱们镇上走一趟,扯两块新布,做几套新衣裳。”
弟弟妹妹惊喜道:“都做吗?”
苏月光也顿了顿,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新衣裳。
苏二饼乐呵呵道:“都做都做,”瞥了苏月光一眼,特意道:“你们大哥哥快成亲了,多做两套。”
苏月光低头只顾小口吃糕点,想到沈东遇说明日还会来,悄悄红了脸,偷偷拿手帕藏了两块,小心收在怀里,到明日给沈东遇吃。
心里头这才欢喜了些。
这边拿了十两银子,有甜点吃又有肉吃,一家子还算其乐融融。
另一边就没这么好了。
还在人家村子里,陆金花不敢大声骂人。
方才从镇上赶集回来,她两手空空入苏家,就因为半路将买了东西的篮子藏起来了。
回家时拿回篮子。
结果那个继子不知发什么疯,抢了她一盒又折了回去。
旁边还有媒婆在跟着,陆金花骂了句发瘟不好再骂下去。
她还得跟媒婆解释:“哎呀,刚刚太着急了,只能将东西先放这里。”
媒婆就笑笑。
她人精似的,还能看不出这一家子表面和睦。
外头都在传这小孩名声不好,她看啊,多半是这孩子爹娘传出去的。
她也不是没见过人家当后娘的,但这么黑心肝的还是头一遭见。
偏要在外头卖自己人好,其实假得要死,带继子上门提亲,连一盒糕点都不愿意分人。
继子拿了去分,还被她跳起来骂发瘟,若不是自己在旁边,不知道骂多难听。
陆金花有东西也不打算拿出来给她吃,媒婆也不在意,笑了笑,等少年回来了,这才道:“咱们先选个时间算个八字,到时再挑个吉日。”
沈东遇道:“我明日傍晚还会过来。”
“好好好,也省得我跑那一趟,好孩子,那我就先走了。”
媒婆拍了拍沈东遇的肩膀,心中暗暗感慨可怜,这就走了。
出了水河村,陆金花才敢大声骂出口,仗着没人认识,一路骂骂咧咧回了大山村。
沈东遇看了一眼她满篮的礼盒,道:“我那份不吃。”
陆金花一口气刚顺了些,又提起来:“谁买给你了,你要不要点脸?”
沈东遇不说话了。
到了大山村,他丢下一句:“我到山上去住,不必留我饭菜。”
一直没言语的沈大虎终于开了口:“山里头够不够米?”
“够的,多谢关心。”
沈东遇闷头就往山里走。
平时沈东遇都住在山里头,不知几年没回过家,若不是这一次要提亲,他也不会搬回来住。
等沈东遇身影消失在丛林中,沈大虎变了张脸似的,脸色发黑,拧下眉头:“你同意他作甚?二十两银子啊,到时候他不给,你怎么办!”
“他敢!”陆金花恶狠狠道:“他敢不给我,到时那哥儿上门,我就砍上门去,我弄得他鸡犬不宁!”
“二十两,又不是一两二两,他敢不给我?”
二十两,再贴几两都够再建一座青砖瓦屋了。
沈大虎满脸发愁。
陆金花却是笑了:“到时他们都住在家里,看他还敢不给钱!五两银子,这个年纪就能拿出五两银子了,平时肯定也不少赚!二十两银子相对于将来他能赚到的钱,还是个小头。别忘了,他还说了将来不分房屋田地,就算他以后反悔,二十两聘金摆在这里,他说什么我都有话堵回去。”
“你真当我傻的,随意就肯定了这门亲事?”
“再说,那哥儿性子软,是个好拿捏的,放心吧,我不会看走眼的!”
“我不怕聘金贵,就怕不够贵,这下他不被我捏了个把柄?这把柄还是他眼巴巴的送上门来的,看我以后怎么治他!”
“咱们回去就好好帮他把婚事办了,我要让那小哥儿对我感恩戴德,到时狗杂种上山打猎,再跟他扯些是非,让那个杂狗杂种里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