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四年,八月初二丑时三刻,帝崩,停灵不过两旬。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纾纾算了算,她统共在宫里生活也不过两载之数,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怕是撞破不周山,天盖豁了个口,也不曾这样大。
幸好,岑湜入皇陵那日是个晴天。
她记得哀乐奏响时有一行鸿雁自东往西飞,雁头逐着红日,一只两只有序跟进,金光镀身,一个巨大的人字奔向广袤无边之际,熠熠生辉,豪情慷慨。
也不知那头是什么。
“舍人,该回宫了。”秋棠声音拉回她绮思。
手肘一磕,桌上宣纸推得起皱。纾纾哦哦点头,却是无念无想似,呆呆懵然怔坐。
半晌,咄咄砰砰,门外瓢泼雨声渐渐传入耳中,她恍地叫住秋棠,“梧桐树还好吧?听说太清池边的杨树叫雷劈死了。”
秋棠斟酌道:“今晨我看时尚好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纾纾喃喃,又扬调嘱咐:“你着人看住我的秋千架,莫要吹断了。”食指将窗户一指:“你听,风声多狂。”
“是。”秋棠垂首微躬。
等了许久,见她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着意往自家姑娘脸上瞧去。
自先皇驾崩,她已许久没笑过,恹恹颓靡,终日提不起劲儿。暴雨盛倾整三日,她便睡在勤政殿三日,说是怕湿鞋懒得走,秋棠也猜不透在琢磨什么。
突然,一响滚雷轰炸,震得房梁抖动,金柱上的红漆仿佛簌簌掉灰。纾纾抬头将屋顶一眨不眨看着,较真打量,睃视不已,眼中先是疑惑,忽转欣喜,复而失望。秋棠见得此幕,惘得阵阵害怕,心中直纳罕莫不是伤了神魄,需得延请名医诊诊才行。
正满腹揣摩如何措词,听她自怨自艾道:“嗳,我那时不说话罢了,左右你也不会叫我难堪,没得把血肉都熬干了,半分没落个好,走时名声都不清清白白,哪个皇帝做成你这般。”
是在说那位。秋棠顾自摇头,眉头锁拢,克制着不把声儿叹出来。
未几,纾纾长吁一气,似是抛去杂念,移来一片劄子展开,细细研读。咬唇苦思模样,浑忘了秋棠方才所言。
欲再开口相劝,刚上前一步,门扉叩响,外头余有庆说道:“舍人,僰夷羁縻府刺史求见。”
秋棠撇过头,察她神色倏地欣然,瞳色清明,忙喜滋滋前去迎人。
大门吱呀敞启,轰隆雷雨夹杂苦闷湿气扑面而来,哗啦啦又滴嗒嗒,重的是从天而降,轻的是自诃摩谒肩头垂落。
他着箬笠蓑衣,脚蹬油鞋,因斗篷宽阔,一道比方路面的水痕笔直延至厅下,脚步轻健,啪滋啪滋地慢慢靠近。
抬起头来,一汪幽泉眸子,许是雨润,他瞳孔不似从前墨般黑,氤氲添了一丝忧郁。
纾纾雀跃立起,三两步涉级而下,牵手握紧他,“你怎么来了?”
诃摩谒眉眼弯出一幅笑意,身子向后微微一仰,“当心打湿。”遂腾出一只手将斗笠摘下递给秋棠。
秋棠倒是满脸好奇将他窥盼,胸中边愤恨姑娘不带着她,让错过好多事情。
只见他身量巨高,仿似一棵松,背脊修长挺直,肤色稍黑,不合大巍人审美,但五官粗中显秀,皮肉紧实,光滑透亮,尤其那双眼,泽光越宝,秋水含春,倒像……倒像……脑中忽浮现岑湜面孔,她赶紧敲额摇头。目光又往下,可惜蓑衣未除,姑娘道的那身腱子肉、壮实胸膛,怕是无缘赏了。
十分惋惜刚涌,一对皓腕便抚上他领口,手指灵活穿扎,一副蓑衣除去,她瞪大眼珠慌忙捂嘴,惊得足跟后踮。
纾纾闻得声音,瞥道:“愣着作甚,取干净衣裳来。”
这样宏的雨,从光禄寺走来,岂是一套箬笠蓑衣能够遮蔽。诃摩谒穿的是他常服的僰夷短褂,无扣无纽,对襟祥云绣花,暗纹料子,湿透了白布染成灰,服服帖帖粘在胸前,底下暗藏的乾坤印出明晰轮廓,又随呼吸起伏波浪,仿佛热气从肺腑里喷浸出来,冰凉的雨也捂烫了。
“你的脸怎么红了?”诃摩谒勾起嘴角,蓄意戏谑。
纾纾抿唇憨笑,羞怯怯耳尖简直比得晚霞,手却放肆将他褂子掀开,脑袋一气往里凑,“湿透啦?”
“钻进去得了。”兀地也腼腆,诃摩谒脸颊绯红一片。多日不见她,瞅着消瘦不少,将人收拢怀中抱紧,上下抚量,估摸着与离开悬崖时不差几分。都说京城皇宫锦衣玉食,吃的喝的堪比神馔仙醴,怎能将人养瘦了呢?
他松开怀抱,略略不满,“是换了皇帝有人苛责于你?还是为他吃的羹饭?不是有守陵人超度么,何须你亲自吃素?”
纾纾眉头颦蹙,竖掌将他一推,“说的什么话?难道桢儿会苛待我?”
诃摩谒心弦儿一抖,悔悟自己说错话,忙将她手指重新握起,“错了错了,我该罚。”瞅她脸一扭,眼一睖,没旁的好办,顾不上许多,径弯腰往她嘴边轻轻一嘬。
“唉呀!”纾纾应声叫道,身子已重新回过。见他睫毛委垂,双唇微微噘起,神色乞怜,愠怒霎时消减大半。
“方还说怕沾湿我呢?”她嗔怪着,指尖往他心口轻轻一戳,“莫要欺着,自去换好衣裳再来。”
诃摩谒喜笑颜开,拱手道:“遵命。”
***
杯中绿叶漂浮,淡淡气味随盖掀来,香甜中带着一丝苦。诃摩谒歪眼学纾纾吹开茶叶,张嘴小抿一口,眉头倏而隆起。
“烫吧?”她作势观他,捧颐含笑。
“郑兄说,品茶,是桩雅事。”诃摩谒放舌尖在上颚舔了舔,一面放下茶盏,一面道:“倒不如喝喝山泉水,又清凉又甘甜。”
纾纾颇为同意,纳纳头,随口道:“郑大哥同我讲,你那首领如今做得极好,张弛有度,赏罚分明,很得人心。”
他腼腆笑笑,“哪里,我听你的,不懂也装懂,反正不能让旁人瞧出来我心虚,回头问他们就是。”
纾纾发出一串铃儿般的笑,“孺子可教也!不愧是我徒弟!”
诃摩谒随她笑得更欢,两声一高一低,一薄一厚,四目陡然相对,瞧她泪水都要滚出,忽然戛然而止。
没来由的心口一抽,纾纾急敛神色,问道:“你来做什么的?”
这身衣裳还是穿不惯,诃摩谒揣手往腹间压了压,又挠挠后颈,才道:“我想……先回一趟珀耶。”
他定睛望着她,纾纾神容淡然,只片刻,莞尔绽笑,“当然得回去。郑大哥留在京城做官,你也许久不在城中理事,这怎么能行?”
“是。”他长舒一气,松快松快肩膀,忙不迭灌了一口茶。
纾纾知晓,京城不是诃摩谒长驻之地。且不说他身上的担子,就是衣食住行,北方气候干冷,过几月数九寒天,他怎么熬得过。
“莫少将军,托我传些话给你。”
“嗯?”纾纾骤地僵脸,回神后连连道“请说请说”。
诃摩谒欲伸手探囊,忖了忖,还是未将信笺掏出,只凭记忆复述如下。
“他说,谢谢你替他和辅国大将军着想的这一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位,想让他辅佐官家,却也使他树敌颇多,如今正好,他离京几年,尔后,也自当报效家国。”
纾纾点点头,心中一片惆怅。
自那日朝会上最后一面,莫偃戈赶去扶灵,他们并未说过一句告别的话,更遑论解释。但她相信他们有默契。
岑湜弥留之际提醒,往后,要靠自己,她有个打算。丁忧三年是缓兵之计不假,她必须趁早将权利牢牢把握在手里,有父母姐弟、他留下的忠臣良将,在桢儿能独揽大权之前,她,一定会替他们父子理好大巍。
“秋棠!”纾纾叫道,“将我九州大地,过去数千年来历任女皇陛下之画像都找来,挂在我寝宫内!”
“是!”秋棠闻声大惊,却也应得响亮。
她转过脸,清眸昭昭,明媚笑容衬得周身都光芒四射,挑眉将诃摩谒一睐,“有空常来玩儿呀。”
“遵命。”诃摩谒立身恭敬一拜,“臣,此身、此心,皆为君赐。”
纾纾讶然,捂嘴瞪着他,滞顿稍许,忽如一只蝴蝶飘过跳到他身上,“真的,要常来!”
“是是是。”
她说着双腿已如藤蔓趋缠,末了不够,使劲攀他肩,貌似登梯。好在诃摩谒强壮,愣是不动如山。
两人调笑秘话,耳鬓厮磨。
秋棠羞红一张脸,撇头不看,又想看,紧紧将嘴巴咬着。她踌躇不下,走出殿外。恍然,目眩神迷。
远眺碧空如洗,雨霁初晴,丝翳未冠,如蒙大赦。
后纾纾听她话,于傍晚时分起步回宫。宫道已被清理干净,余新叶泥香,清芬四溢。她踏步哼歌,还是那句“杨柳青,藕荷粉”开头,轻佻曼妙,徐徐吟唱,婉转优美。
她偶尔仍旧想:若无当年一场大雨,屋顶不塌,如今会是怎样呢。
——管它怎样,她拂去乌纱帽上的水滴,昂首向前迈去。
(正文完)